说话间,他的视线从投影屏幕缓缓移到她的脸上,那一抹似是而非的笑意像锋刃,带着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懂的暗示。
夏知遥还是抬起下巴,保持职业笑容,眼神沉稳:“谢谢夸奖,我们也希望这次合作能有真正的突破。”
她故意把“真正”两个字说得更重,像在为自己撑出一条无形的防线。
郑晓天在一旁微微挑眉,手指在桌下轻轻一敲,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嗒”。那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提醒她别被对方牵着节奏。
夏知遥心领神会,手指一滑,切换到下一页幻灯片,声音重新稳下来,仿佛刚才那一瞬的紧绷只是错觉。
投影仪的光束在她脸颊上摇曳,明明灭灭的光影像是在嘲弄着什么,夏知遥强迫自己将视线钉在面前的文件上,却无法忽视对面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
章路远那双总是带着三分温和的眼眸专注地凝视着屏幕,他的声音依旧是记忆中那般温润如玉,逻辑清晰得近乎完美,每一个问题都包装得像是最寻常不过的业务探讨。
仿佛他们之间从未有过任何纠葛,仿佛她现在坐在这里只是一个陌生的合作伙伴。
可只有夏知遥能听出那些话语背后的锋芒,他的每一个发问都经过精心雕琢,看似客观中立,实则精准地指向他们团队最脆弱的神经。
那种熟悉感让她几乎要窒息,他太了解她了,了解她的思维模式,了解她的工作习惯,甚至了解她会在哪里露出破绽。
最要命的是,每当她刚开口回应,话音还未完全落下,章路远总能用那种温和到近乎体贴的语调,慢条斯理地补上一句:“当然,如果参考我们在之前几个大型项目中的经验,或许能够避免这类问题的发生。”
他说话的时候,会微微偏着头,就像从前他们还在一起时,他总是那样看着她讲述工作中的趣事。
可现在,那个熟悉的动作却带着某种居高临下的意味,像在说:你看,你还是不够好,不够专业,不够成熟。
夏知遥感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保持平静,甚至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经验固然宝贵,但每个项目都有其独特性。照本宣科,不如因地制宜。”
章路远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什么,唇角微微上扬,那个笑容似真似假,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会议在这种诡异的平衡中继续推进着,章路远忽然放下手中的笔,指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像是在回味什么,又像是在掂量措辞。
“知遥。”他刻意用这个称呼,不是“夏总”,也不是“夏女士”,而是那两个被岁月磨得熟烂的音节。
“这个项目的调性……”章路远微微一笑,嗓音懒懒,“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的一些合作。”他顿了一下,语调若有似无,“也许是巧合吧,手法、节奏,还有你的一些坚持,都挺熟悉的。”
他的话语像一支蘸了水的毛笔,在纸上轻轻一晕,看似只是在回顾风格,实则带出模糊的影子:那些旧日合作、旧日关系、旧日习惯,没有说破,却足以让在场的人心里起波澜。
这句话的杀伤力恰恰不在于它明说了什么,而在于它留白的部分,仿佛一只手无声无息地掀开了往事的帘角,提醒所有人他们之间不止工作上的交集。
更可怕的是,这种提醒自带质疑:质疑她的专业、质疑她的底线。
夏知遥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跳,血液直冲太阳穴,耳边嗡嗡作响,她盯着桌面那份看了无数遍的资料,指尖几乎掐进纸张里,她给自己三秒钟,压制那股涌上来的屈辱与愤怒。
然后,她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刃般锐利,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之前的工作经验与今天的项目无关。我们更关注合作能否取得实质性成果,而不是风格上的巧合。”
每个字都清晰而有力:“建议我们把注意力集中在当前的合作内容上,这样对双方都更有价值。”
那一瞬间,章路远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什么,可能是意外,也可能是别的情绪。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夏知遥身侧的郑晓天动了,原本随意搁在桌面的手指微微一收,整个人像从慵懒的姿态里慢慢坐直,他平日里那股吊儿郎当、爱打趣的神情全都收了回去,眉眼微微一沉,整个人像换了一个身份。
“如果章总需要补习一下基本的商业礼仪规范……”他稍微一顿,语气不动声色:“我们这边完全可以提供相关培训材料,天行有一整套职场培训课程,比如企业伦理与商业礼仪,职场性骚扰与反歧视防范,冲突管理与情绪控制等等。”
他顿了顿,似笑非笑地补上一句:“这些都是我们夏总亲自引进的,章总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提供全套资料。”那是郑晓天难得的正经,少了调侃与玩笑,多了针锋相对的锋利。
会议桌另一侧的人下意识地调整姿势,有人挺直了背脊,有人悄悄对视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戒备。
章路远仍然维持着那个得体的笑容,嘴角微扬,眼神却悄然沉了下去,那个笑容在他脸上停留片刻,随后像面具一样缓缓凝固。
郑晓天适时轻咳一声,打破这股凝滞,声音低缓却有力:“我们还是回到项目的具体框架和执行细节上来吧。”他的这句话像抛出一根缓冲绳,试图将暗流涌动的交锋拉回正轨。
可在场的每个人都明白,这一刻只是表面归位,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项目一轮轮推进,章路远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会议室里,他坐在斜对角,文件翻得沙沙作响;现场勘察时,他和技术人员交头接耳;邮件沟通中,抄送栏里总能看见他的名字。
她深吸一口气,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手机扣在桌上,脊背挺直,肩膀微微一展,抬起头时眼神清亮,连呼吸都调整得平稳、均匀。
那一刻,她就像在给自己戴上一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唇角甚至带着一点笑,看不出任何凌乱,只有眼底一瞬的暗色,像潜在深海的暗流,没人能察觉。
她站起身,声音一出口,是一贯的冷静专业,字字有力,仿佛刚才那一整个焦灼、窒息、心跳失序的世界都不存在。
可她自己清楚,那份镇定只是“演”出来的,胸腔里依旧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攥,心脏偶尔一抽一抽,像被电击,耳膜里残留的轰鸣声还没散去。
她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把呼吸压回到腹部,暗暗对自己说:撑住,别露馅。
夏知遥表面依旧从容不迫、沉着冷静,可每一次和他正面交锋,都像在旧伤口上轻轻划了一刀,那道疤在内里翻动,带出微不可察的痛意与记忆。
这种感觉像一根暗线,逐渐在她生活的各个角落滋生,只要发给周越的信息没有秒回,她的脑子就会自动开机、无限联想:“是不是在忙?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是不是……不想理我?”
手机在手里被她握得发烫,肩膀看似挺直,实际上微不可察地耸起,整个人像被塞进冰冷的水里,越呼吸越觉得窒息,胸口一下一下起伏,呼吸细碎又不稳,嗓子干得像被砂纸摩过。
夜里,失眠像一张湿透的网,密密地罩住她,贴在皮肤上甩不掉。
她翻身、坐起、又躺下,床单被搅成一团,指尖一遍遍在手机屏幕上滑动刷新,连手背上的青筋都凸出来。每一次亮屏都像一束针扎般的光,戳在她心头,却始终等不到那条能让她松口气的回复。
夜已深,空气里带着夏天特有的湿热,周越加班到凌晨两点才回到家,整个人带着一身疲惫和夜风的闷热气息。
他一推开卧室门,脚步就顿住,没开灯,唯有手机屏幕在暗处闪烁出一点蓝光。
夏知遥蜷在床角,身上只披着一条轻薄的毛巾毯,头发凌乱地垂在肩前,鬓角被汗打湿。她指尖死死攥着手机,屏幕一亮一灭,她的呼吸也一紧一松,像在和看不见的东西搏斗。
周越的瞳孔一收,睡意瞬间消散,那副微微前倾、肩线僵硬的姿势,他太熟悉了,这是焦虑正在身体里翻腾的样子。
“知遥。”他轻轻唤了一声,嗓音刻意压低,“这么晚还不睡?”
夏知遥抬起头,脸上立刻挂上一丝笑:“嗯?加完班回来啦。”
周越缓缓走过去,俯身轻轻拿开她手里的手机,指尖一托,掌心里尽是冰凉和湿汗,他眉心微微一蹙,顺势在床沿坐下,半弯着身子,把她一点点拉向自己怀里,声音压低:“别装了。”
“我……我没事。”夏知遥还是努力逞强,嗓音发抖,眼神却倔强地往一边偏去。
周越看着她,眼底闪过一丝熟悉的疼惜,嗓音比方才更低更稳:“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太了解了,我焦虑症发作的时候,也是这样。”
他伸手轻轻擦去她鬓角的汗,目光一寸寸搜她的脸:“跟我说说,到底是工作让你不舒服,还是……我让你不安心?”
第94章 Chapter 94 我……真的很需……
夏知遥埋在他怀里, 肩膀还在微微颤抖,喉咙里溢出的声音压得极轻,像是怕再多一分就会彻底散架。
周越感到她的呼吸一下一下打在自己颈侧, 烫得像火。他顺着她的后背一点点摩挲, 掌心的温度比声音还轻:“知遥,看着我。”
夏知遥艰难地抬起头, 眼神湿漉漉的,嗓音发哑:“我说不出来……到底是因为什么。我也知道这是我自己的问题, 不是你的问题。”
“我不应该强求你随时随地回我的消息,可我就是控制不住。”她说到最后,嗓音几乎变成一口气, 一边说一边又低下头,指尖死死抓着床单,指节发白。
周越看着她, 眼底闪过一抹心疼,手指顺着她的鬓角轻轻梳下,声音低沉温和:“这不是你在‘强求’, 这是你在害怕。你怕我不在、怕我忘了你、怕一切突然没了。”
他顿了顿,呼吸也跟着轻轻一颤,额头抵在她的发顶, 声音像哄小孩:“你可以说、可以怕、可以需要我。你不用装成不在乎。”
她的肩膀还在细细颤抖, 可那股硬撑在周越怀里终于松动了一点, 整个人轻轻靠了过去。
“知遥, ”他低声开口, 嗓音哑得发软,“我明白你的那种感觉,不是在要、也不是在闹, 只是怕自己被丢下。那不是你的错。”
他顿了顿,呼吸轻轻落在她的发顶:“以后不管多忙,我都给你一个信号,哪怕只是一个字、一张表情,也让你知道我在。我不希望你一个人掉进那个洞里。”
夏知遥的指尖还抓着床单,却慢慢松开,手指试探着勾住他的衣角。她的眼神有点恍惚,嗓音低低:“你不用……非得为我这样做。”
周越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下巴,额头抵住她的,声音低沉而稳:“我愿意。你别再一个人硬撑到喘不过气。”
周越的拇指擦去她眼角的湿痕,轻声道:“咱们慢慢来,你害怕的、缺少的、想要的……都可以一点点说出来。我不会走。”
夏知遥终于在他逼近的目光下,像是被一点点剥开了伪装。眼泪顺着睫毛滑落,她咬着唇,声音几乎碎裂:“你不懂……我一直都在等,等哪一天你也会走。”
她说到这儿,呼吸急促,眼神慢慢失焦,像被拖回了很久以前的回忆里。
她指尖死死攥紧周越的衣料,声音颤抖,却固执地往下说:“我永远记得我妈在婚姻里的样子。”
“我爸……他大概是爱我妈的,可他永远不会满足,爱的时候对她千依百顺,不爱的时候就冷暴力,我妈就开始哭,开始歇斯底里,一次又一次。”
她吸了口气,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像是再也压不住:“小时候我站在门口,看着她一边哭一边指责我爸,平时那么优雅、美丽的女人,那时候什么形象都不要了。可我爸呢,他只是皱着眉,沉默。”
她的声音一点点低下去,肩膀微微发抖:“那时候特别害怕,可我什么都做不了。”
她声音哽咽,眼神却带着惶恐:“我怕自己有一天也变成我妈那样,爱得那么卑微,爱得没有尊严,可如果不去爱,我好像又什么都没有。”
周越猛地把她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她钉死在自己怀里。下巴抵在她发顶,他一字一句,带着近乎偏执的执拗:“听好了,夏知遥,我不是他,更不会是你爸。我不会走,不会出轨,不会让你哭到歇斯底里。你在我这儿,永远不用害怕。”
她僵在他怀里,指尖颤抖着攥住他的衬衫。泪水打湿了布料,带着压抑的颤音:“可我不敢信啊……我一信,就怕有一天醒来,又只剩我一个人。”
周越的呼吸一滞,忽然俯下身,几乎是带着冲动地吻住她的泪痕。他眼睛发红,嗓音闷在她唇畔:“你心里不相信没关系,你只需要看着我,感受我,我会一次次让你知道,我和他们不一样。”
周越沉默了很久。
那段告白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下往他心口扎,他的指尖在膝盖上收紧,几乎攥出浅浅的痕,胸腔里的气息一时都被卡住。
他低下头,看着埋在自己怀里的人,眼底那层阴郁慢慢化成了心疼,指尖轻轻抚过她的手背,把她死死掐着掌心的手一点点摊开,嗓音低低的:“知遥……我听见了。”
他顿了顿,像是也在鼓起勇气:“你觉得自己没用,觉得自己挑错了人,可在我眼里,你一直都在拼命活下去。只是你抓住了最冰冷的一根稻草。”
周越吸了一口气,嗓音哑得有些破:“我知道那是什么感觉……怕孤单、怕失去、怕自己不值得被爱。我以前也有过那样的日子,夜里醒来手心都是汗,只是死撑着不说。”
他微微俯身,额头轻轻贴着她的发顶:“我不怪你,也不觉得你没用。我只心疼你。”
夏知遥怔了怔,眼泪又要涌上来,下意识想要后退,却被他一把扣住手腕。
周越逼近,眼神锐利得像能剖开她心底所有藏匿的黑暗:“你说你怕变成你妈,怕爱得没有尊严……”他的语气带着颤,却咬字极狠:“你不是她,也不该被她的阴影困一辈子。知遥,你有权利过不一样的人生。”
说完这句话,周越像要把她从那些幽暗的记忆里一点点拉出来,整个人都倾过去,将她圈在怀里。他低下头,唇贴近她湿漉漉的发丝,呼吸轻而热,声音沉稳得像誓言:“知遥,你不是你妈,我也不是你爸。”
他顿了顿,手掌在她后背轻轻摩挲,一下一下,嗓音低沉而坚定:“放心,有我在,就不会再让你重演她的痛。”
周越抚着她的后背,声音低低的,忽然开口:“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夏知遥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惊慌。
“你在想,”他缓缓说,目光沉而稳,“自己是不是在用我来缓解焦虑。你怕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办,对不对?”
夏知遥整个人愣住,睫毛微微一颤,像是被戳中了最深处的念头,呼吸一下子僵住。
周越盯着她,眼底有一抹心疼,却不带任何指责,只是更温和地收紧怀抱:“知遥,我当初也和你一样。”
他顿了顿,嗓音更低:“那时候,我也把你当成我对抗焦虑的武器。可是你走了以后,我反而更严重,整个人像掉进深渊。”
他抬手,轻轻托住她的脸,让她不得不看着自己:“所以我懂你。我知道那有多难受,也知道光靠抓着别人是救不了自己的。”
周越垂下眼,指尖还在她后背缓缓摩挲,声音却一点点往深处沉:“那时候的我,白天在华尔街装得像铁打的人,会议、数据、电话一刻不停,晚上回家对着天花板却完全睡不着。”
他轻轻吸了口气,像在把过去的阴影一点点吐出来:“我以为自己控制得很好,其实全靠你在那边回一条信息,哪怕只有‘嗯’,我就能撑到下一秒。你不在的那段时间,我整个人崩掉,连出门都觉得胸口发紧,走在街上手心全是汗,夜里醒来连呼吸都带着窒息感。”
他顿了顿,眼神落在她脸上,声音低哑:“我开始一遍遍看我们以前的聊天,翻你发过的照片,硬撑着去跑步、去工作,只是想骗自己还在运转。”
周越苦笑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所以我太明白那种感觉了,抓住一个人当救命稻草,怕松开就掉下去。可那样不是真的活着,只是苟延残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