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越啊……”夜风将他的声音吹得有些散, 他故意拖长尾音,带着他们这个年纪的男人惯有的揶揄,“你心里那点破事儿,是不是打算憋到死才说出来?”
周越偏过身,抬手示意他进来,自己又转回阳台,慢慢吸了一口烟。烟雾遮住唇角那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他的嗓音终于响起,带着酒意浸出的沙哑与挑衅:“你这么快结束,”他语气不紧不慢,尾音微微上扬,“是不是该去看看医生了?”
郑晓天闻言,唇角一勾,叼着烟笑得一脸欠揍,眼底闪过一丝兴味:“我就说嘛,你肯定不是你表现出来的那个正人君子。”
周越这才转过身来,月光从肩头斜斜落下,照亮他半边脸,眉眼间掠过一丝冷淡的嘲意:“得了吧,大家都是男人。”
话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下,很久没有说过这么直白的话了,更久没有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这样真实的一面。
郑晓天“哈哈”笑出声,那笑声在冬夜的风里显得格外清脆张扬,他抬手拍了拍周越的肩膀,手掌触到的一瞬,感受到那份微微的温度和紧绷。
可笑意转瞬即收,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关切与探问,直视着周越的眼睛,那双平时总带笑意的眸子此刻格外认真。
“那你呢?”
周越胸腔骤然一紧,他一直以为,这个问题永远不会有人问出口,自己伪装得够好,好到连自己都能骗过。
但郑晓天显然已经看穿,那一瞬的慌乱,被他牢牢捕捉。
“别跟我装傻。”郑晓天的声音低沉,每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逼出来的,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别跟我说,你跟她什么都没有。”
他顿了顿,眼神更深,几乎一字一顿:“真要是什么都没有,那你现在这个鬼样子,又算什么?”
说完,他叼起香烟深深吸了一口,火星在夜色里亮了一瞬。
他缓缓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烟雾在寒风中盘旋、散开,像一个无声的咒,将两人都困在这片夜色里。
烟雾缭绕间,郑晓天的眼神却格外清亮,像夜空中唯一一颗能穿透云层的星:“我可以一直这么玩,一直游戏人间。”他顿了顿,视线像钉子一样钉住周越,“但你不是啊。”
沉默在两人之间漫长蔓延,良久,周越像是终于败下阵来,低下头,目光落在脚下的地砖上,那些白天看着整洁光亮的瓷砖,此刻在夜色与酒意中显得模糊而灰暗。
“你说得对。”他的声音低哑,像是从胸腔深处被硬生生挤出来,“我没有你那么轻松。”他抬眼,眼神沉重,“但我知道,你的轻松,也是有代价的。”
短短几秒的沉默后,郑晓天的语气忽然一转,那种骤然的锋利,让周越下意识抬起头。
他看到郑晓天脸上的笑意彻底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最后通牒意味的严肃:“别转移话题!现在是说你。”
郑晓天一字一句的说:“你心里那个人,你自己,骗得了自己吗?”
周越没有出声,郑晓天凝视着他的沉默,忽然凑近,几乎贴着耳畔,低声逼问:“她要是真跟别人走了,你受得了?”
周越仿佛真的听见了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碎裂的声音,那是他小心翼翼、用无数借口和沉默堆砌起来的幻象,此刻,被郑晓天毫不留情地戳穿,露出血淋淋的真相。
郑晓天直起身,静静看着他,没有再继续逼问,“你不说,”他淡淡开口,像是早已心里有数,“我也知道答案了。”
周越沉默着,夜风从高处掠过,吹得他耳侧的发丝凌乱不堪,城市的灯火在他眼前摇曳不定,像是濒临熄灭的幻象。
郑晓天看着他,沉默片刻,语气里依旧带着一点轻飘的调侃,却掩不住那股从心底透出的担忧与清醒:“兄弟,有些事儿,错过一次……可能就是一辈子。”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轻轻落进他心里那片死水般沉寂的湖,溅起微不可察的涟漪。
周越终于低声开口,嗓音沙哑,带着一种藏不住的疼:“我怕啊。”
停顿片刻,他像是终于撕开了压抑已久的口子,眼神渐渐迷离,语气更低沉:“你看她那样,是需要我的样子吗?”
郑晓天盯着他,安静了几秒,目光里闪过一丝复杂。然后咧嘴一笑,却带着狠劲:“怕有个屁用,怕也没用。”
周越冷笑一声,没有反驳,只低头掐灭烟头,指尖在栏杆上轻敲,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是从长久的沉睡中缓缓醒转,他的气息变了。
郑晓天看着他,笑容渐渐收敛,眼神多了几分认真与探究:“你刚才说的这些,不是说给我听的。”他顿了顿,语气更重,“是你自己憋了两年,今天才敢承认的。”
周越望着天边昏黄的灯光,半截烟早已燃尽,指间只剩一抹摇曳的余温。他整个人却像被钉在那句话里,久久没回过神。夜风一阵阵吹过,带走了烟味,却带不走胸口那团沉重的闷气。
许久,他才开口,嗓音低得几乎要被风声淹没:“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办?”那句话里有犹豫,也有一种从未在周越身上出现过的,带着试探的无措。
郑晓天听着,挑眉看了他一眼,嘴角慢慢扬起,意里既有调侃也带着几分笃定:“能怎么办?你要是真觉得是这个人,就是她了,死缠烂打,死皮赖脸,死都要追回来。”
周越没立刻回应,手指在栏杆上轻轻敲了两下,像是在衡量郑晓天那句话的分量。
夜色深处的灯火依旧在闪烁,远处的车流像一条不断涌动的河,声浪隐约传来,又被高楼挡在城市的另一端。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带着一种冷冽的决心:“死皮赖脸……我行。”
郑晓天看着他,挑了挑眉:“我就怕你连试都不敢试。”
周越抬眼望向他,眼神沉下去,像是终于把所有的犹豫与退缩压进最深处,只留下锋利的轮廓:“试不试,你很快就知道了。”
郑晓天叼着烟,似笑非笑地偏头看他,语气里带着一丝揶揄、一丝不确定,还有一丝压低的认真:“……欸,咱俩说的是一个人吧?”
周越终于笑了,像一层覆在心头的冰忽然融开了。他没抬头,只是低低应了一声:“……应该是。”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一出声,就把那个人的名字也从喉咙里泄出来了。
郑晓天“啧”了一声,咧嘴笑了,拍了拍他的后背:“你小子,真行,装了这么久,原来一直是她啊。”
周越没否认,只是抬眼看向远方。城市灯火依旧热闹,霓虹像是和他无关的梦,可此刻,他终于能坦然面对那梦的名字。
然后,郑晓天笑容一转,眼角一挑,语气忽然变得半真半假:“不过……”他顿了一下,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得贼兮兮:“我求你个事儿。”
周越看了他一眼,眉梢轻轻挑起。
郑晓天低声凑近,满脸无奈地压低声音:“拜托了,千万,千万别告诉夏知遥,是我带你来这儿的。”
他自己忍不住先笑出声来,声音压着却依旧透着无奈:“她要是知道了,非撕了我不可。上次陪你们做路演,她看女工作人员裙子太短,我硬是被她黑脸了一下午。”
周越听着这话,眉头微动,眼神中终于有一丝松动,嘴角抿了抿,勾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意。
郑晓天耸耸肩,笑得更随意了些:“我知道你想啥呢,我刚才真的啥也没干,跟人聊了两句,没意思就让人家回去了。”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一脸认真地自嘲:“老了,真是玩不动了,还是回去好好睡觉重要,别把自己折腾坏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却又不动声色地化解了场上的一点沉重,像是把自己也从这一场情绪旋涡中抽身出来。
周越神情依旧平静,眼神却更沉了些,郑晓天的话让他突然有种恍惚的错觉—,他一直以为“清醒”是必须的,可此刻才意识到,有时候“糊涂”才是另一种保护。
他羡慕郑晓天那种轻巧的抽身能力,说走就走,说睡就睡,说没意思就放下。
郑晓天笑容回到那副没心没肺的样子:“知道就好,哥们,咱俩今天就聊到这儿。明儿又是新的一天。”
他眨了眨眼,调侃着一口干了酒:“不过,要是哪天你真撑不住了,来找我,我不介意继续当你这‘老朋友’,随时带你放松放松。”他说得吊儿郎当,却没一个字是玩笑。
周越望着他,点了点头。
郑晓天回到房间,轻轻带上门,整个人靠在墙上,像是刚从风口浪尖上脱身,终于找回片刻喘息。
他深吸了一口气,闭着眼,脑袋轻轻磕在墙面上,低声嘟囔:“操……刚才那样可真吓人。”
说完,他突然笑了一声,那笑里没什么愉悦,反倒带着一点虚脱般的疲惫。
“要是让他知道我亲过夏知遥……”他顿了顿,轻轻摇头,“他得弄死我。”
话音落地,他又笑了,笑得无声,甚至带着点自嘲,像是终于把一个压在心头的秘密说出口,反而更空了。
第二天早上。
会议室门被推开的一瞬,周越走进来,阳光从他身后洒进来,将他的轮廓拉得修长而明亮。
他换了身浅灰色西装,整个人神清气爽,像是彻夜未眠的情绪在一夜之间被彻底掩埋,连眼镜后的那双眼都显得温润了许多。
“夏总,早。”他声音低缓,语气里竟透着几分温和与随意。
夏知遥愣了一下,手指停在笔记本上,抬眼看向他,她本以为昨天的争执早已将彼此烧得无话可说,没想到他却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甚至还笑了。
“……早。”她顿了顿,神色克制,语气平稳得一丝不苟。
周越坐下来的时候,还体贴地帮她把桌上的资料理顺,顺手拿过遥控笔递给她,眼神温和,动作流畅,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别扭或冷淡。
夏知遥微微低头,看着他修长的手指拂过纸页,眼神闪了一下,终究还是接了过来。
整个上午,周越不仅在项目讨论中全程配合,还会时不时轻声与她确认细节,甚至连平时爱挑她毛病的两位合伙人都觉得气氛奇异地“融洽”。
她看着那个安静坐在对面、偶尔低头记笔记、偶尔轻轻抬眸对她点头的周越,心中却一点都不安。
这种温和得近乎陌生的周越,才是最让她无法应对的。
午休时,她站在茶水间接咖啡,余光中掠过一道倒影。
“今天开得不错。”周越的声音在她耳侧响起,视线落在杯中翻涌的热气上,“你说得很有说服力。”
夏知遥侧头看了他一眼,眉梢微微一挑,没有立刻回应,只抿了一口咖啡,淡淡道:“你今天怎么这么……温和?”
周越笑了笑,语气轻描淡写,却像是随口抛出的诱饵:“可能昨晚睡得比较好。”
她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又在暗示什么,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终究只是道:“那祝你以后也天天睡好觉。”
周越低低笑了一声,唇角慢慢勾起:“你这是关心我,还是在提醒我少惹你生气?”
夏知遥没有马上接话,只是抬眼看了他一瞬,似笑非笑:“你爱怎么理解,就怎么理解。”
周越微微眯眼,嗓音低沉:“好啊,那我就按我想的来。”
夏知遥转身要走,他却故意向前一步,几乎在她耳边,带着笑意的低语擦过耳廓:“要是你在,我睡得就更好了。”
那一瞬,热气与字句一同贴近她的皮肤,像是无意的碰触,却带着蓄意的逼近。
夏知遥没有回头,周越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低低笑出声,笑意像是被她的反应勾出来的。
到了下午,他正坐在办公室喝咖啡,邮箱里忽然跳出一封HR群发的培训邮件,主题:如何应对职场性骚扰,全员必修课程。
周越盯着那几个字,咖啡差点没喷出来,低头想了想,站起身来去夏知遥办公室门口。
办公室里,夏知遥坐在靠窗的一侧,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落下,将她整个人切割成一道道光与影的交错。
她穿着一件蓝色衬衫,外搭一件黑色羊毛衫,袖口自然卷起,露出一截莹白纤细的手腕,骨节分明,线条优雅。
而玻璃门外,周越站在光影之外,静静地看着她,此刻的夏知遥,理性、冷静,充满控制力,和那天夜里在床上将他拉入混沌深渊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想起那晚,眼里藏着酒意与情欲,那是一个几乎把他吞没的夏知遥,毫无防备、毫不克制,可现在,她就坐在那里,衬衫扣得严丝合缝,发丝一丝不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抬起手,敲了敲门。
“请进……”夏知遥一抬头,发现是周越。
“明天,有空吗?”他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回荡,低哑克制。
她的笔停住了,那一瞬间,周越看见她睫毛颤了下,那是她极少暴露的情绪漏洞。
夏知遥抬起头,表情如常,仿佛对上的是一个客户、一个上司、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同事。
“有个新项目,”他又道,嗓音放得极稳,仿佛真是在开一场工作会谈,“想请你去现场看看。”
这一句说得近乎完美。没有情绪,没有暗示,也没有任何值得她拒绝的理由。
他把每一分情绪都藏在字里行间,留出体面,也留出退路。
夏知遥没有立刻回答,她只是垂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