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曜天举杯示意,动作从容不迫:“兄弟,来。”
郑晓天靠在栏杆上, 手中酒杯摇得慢悠悠,姿态松散,仰头望着漆黑的天空,像是在寻找什么,也像只是随意看看。
郑曜天站在他旁边,良久,才出声:“父亲知道你今天拿下了T集团的案子。”
“嗯?”郑晓天懒洋洋地转头,眼神掠过一丝玩味,“所以呢?”
“他说你最近总算像个郑家人。”郑曜天语气平静,听不出褒贬,也没有太多情绪起伏。
郑晓天闻言笑了,嘴角勾起一丝带着酒意的自嘲:“我就知道,只要我不碰你的位置,不管我做什么,他都会满意。”
“晓天,别这么说父亲。”郑曜天终于转头看他,眉心轻蹙,语气带着惯常的克制。
“为什么不能这么说?”郑晓天轻声笑,声音里却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锋利,“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巴不得我一辈子吊儿郎当地活着,偶尔做个像样的项目,有点成绩,像条听话的狗,可以聪明,但是不能不守规矩,不能肖想你的位置。”
说着,他走到桌边,低头看着威士忌瓶子,“还剩三分之一。”他摇了摇瓶子,侧头问郑曜天,“喝完再走?”
郑曜天没有拒绝,只是微微点头,拿起杯子,两人之间没有碰杯的仪式,也没有寒暄的铺垫,只有酒液倒入杯中的声音,在夜里响得清晰而缓慢,像是一滴一滴把旧日沉进心底的东西重新唤起。
他们没有立刻说话,一个靠在栏杆上,一个坐在藤椅中,风从竹林那头穿过露台,掀起衣角,也像是掀起了一层尘封的情绪。
喝到无法再沉默下去了,郑晓天终于开了口。
“我从出生那天起就是带着原罪的。”他的声音有些哑,语气却格外平静,“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啊,如果那天她不是死了,而是带着我真的离开了这个姓郑的地方,可能我现在在另一个城市,爱干嘛干嘛,没人知道我是谁。”
郑曜天没有立刻回应,他转头看着弟弟,望着那张永远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脸。
“是我妈用她的命,换来我进郑家的机会。”郑晓天的声音低沉却坚定,他的眼神落在竹林最深的地方。
郑曜天听着,指节下意识地收紧了一瞬,却没有打断。
“从那以后我干什么都拼命,”郑晓天说,“但在别人眼里,我始终不是郑家的正经孩子。”
他偏过头看向郑曜天,眼神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坦然的力道:“在你眼里,小时候我也是个不该出现的人,对不对?”
郑曜天没有逃避,也没有转开视线,他只是沉默了几秒,“我小时候……的确恨你。”他说,声音低到几乎要被风吹散,却清晰地落在郑晓天耳中。
这句话没有犹豫,也没有伪饰,是成年人的诚实,也是年少时终于被承认的那一份敌意。
郑晓天听完,笑了,带着一种温柔的看透。
“我知道的。”他说,“那天下着大雨,我在客厅练字,你妈冲着你嚷,他不是你弟弟,他是野种!然后一个炸雷,我扔了毛笔跑到院子里。”
他顿了一下,轻轻靠上栏杆,仰头看着黑夜中的天色,“那时候我太小了,还以为门口那条狗比我活得更名正言顺。”
郑曜天低垂着眼,指尖轻轻攥紧,像是在为那时的自己感到羞愧。
他低声道:“那不是你的错。”竹林沙沙作响,夜风从山下吹来,像是为这句迟来的体面与清醒轻轻落下一层帷幕。
郑曜天抬起头,语气沉稳,却不再带着哥哥的俯视,而是用一种等高的方式,把话讲给眼前的男人听:“我知道你一直想得到认可,也不止一次在我们所有人中间挣扎……但你不是谁的替代,也不是谁的阴影。”
他看着郑晓天,认真地、毫不回避地看着他,“你是你自己。”
那一刻,郑晓天没说话,眼神淡淡的,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动手中的酒杯,低声开口:“……那你这句话,以后可别改口。”
郑曜天笑了一下,没回话,只是轻轻举起杯。
两人沉默着,碰了碰杯,这杯酒不敬父亲,不敬家族,只敬他们自己,敬那个在旧事的灰烬中踽踽独行、心火未熄的郑晓天,也敬那个在荣光中沉浮、在权势中清醒的郑曜天。
郑晓天没再回话,只是垂眸笑了笑,眼神依旧懒散,唇角那一丝笑意,却终于不再是空洞的了。
他举起那杯几乎见底的威士忌,指尖在杯壁上轻轻一转,琥珀色的残液晃出一道微弱的涟漪。他朝郑曜天举了举杯,声音带着几分醉意,却格外清晰:“哥,有件事,我一直想说。你要是不爱听,就当我喝多了。”
郑曜天“嗯”了一声,转头看他,眼神平静,却透着一丝暗藏的警觉。
郑晓天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玻璃碰撞木面的声音清脆而轻微。他坐直了些,眼神比往常多了几分罕见的认真,“你以后,千万别学爸。”
他说得很轻,语气却沉稳得像是压了整整一生的情绪,没有怨,没有怒,只有被时间沉淀出来的克制与清醒。
“你可以跟他一样成功,一样冷静,调度全局不动声色……但有一件事,千万别像他。”
郑曜天没有插话,只是看着他,目光像是被那句话定住。
“虽然我也不是个好东西,尤其在这事上,”他低笑一声,眼神飘向窗外,像是怕那句自嘲太刺人,“但你不一样,你结婚了。”
他顿了顿,嗓音慢慢压低,“我妈怎么走的,你知道……但那是上一辈的事了,跟你没关系。”
“所以你得,好好对嫂子。”说完,他垂下眼,逼着自己笑了笑。
“那些乱七八糟的基因……遗传给我一个人就够了。”
郑曜天听懂了,他当然听得懂。
他们都是父亲的影子,风流、冷漠、控制欲极强,习惯性缺席,也习惯性索取,不留痕迹地伤人,却始终自认为无过。
那是一套被精致礼仪包裹的利己逻辑,是他们从小活在其中、却始终难以挣脱的家庭枷锁。
郑晓天转过头看他,目光里忽然少了几分锋芒,多了点沉静的温度:“当然了,你要是真哪天管不住自己,那也行……但你得先跟嫂子说清楚,让她自己决定,还愿不愿意留下来陪你演这场戏。”
郑曜天没笑,目光微微一垂,嗓音低得像是被压在胸腔里:“我会记住。”
郑晓天点了点头,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又像是想起什么般停下。回头时,灯光从他肩头落下来,打在那双眼睛里,把语气压得更轻,也更真切,“哥,其实你不坏。你别被我们那套所谓的家教困死了。”
郑曜天忽然转过头,像是随口问了一句:“那夏知遥呢?”语气很轻,轻得像是信手拨开的话题。
郑晓天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眉梢带着惯常的吊儿郎当,声音也跟着散漫起来:“她啊?你就别把她当女人看,当成男人就行。”
可郑曜天没有顺着被带偏,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弟弟,眼神沉稳、克制,没有半分责问,却带着一种极具穿透力的笃定,“你在说谎。”
郑晓天唇角那点玩笑似的笑意,慢慢褪去。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那声音轻得几乎要被晚风卷走:“我已经辜负过一个,不该辜负的人。”
这句话说得很平静,没有情绪的起伏,像是某个夜深人静反复在心底念过千遍的告解,只是如今,终于找到一个出口。
“不能再多一个。”说完,他转身往前走了几步,脚步懒散,像是要甩开这场对话,也像是在躲避某种即将浮上心头的情绪。
可刚走出几步,身后便传来郑曜天低沉的一句:“你不想试试?”
郑晓天的脚步顿住了,他没有回头,夜色沉沉地落在他肩上,背影沉默而落寞。半晌,只丢出两个字:“不想。”
语气淡得近乎冷漠,可越是淡,反倒越像一种被藏得太深、无法言说的退缩。
他背对着摆了摆手:“走了,哥,谢谢你的晚饭和酒。”
停了半秒,似乎嫌气氛太沉,他抬高声音,扯出一丝吊儿郎当的笑:“我继续下一场节目,长夜漫漫……”他顿了顿,像是随口一补,“一个人可不好打发时间。”
语气里带着一贯的玩世不恭,像是在说他热衷于夜夜笙歌、换着花样乱搞。
可郑曜天知道,那背后藏着他不肯承认的脆弱,自童年起,夜色太静时,他总会被那些旧影子惊醒,所以宁可找人作陪,也不愿独自入睡。
郑曜天没有再说话,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弟弟的背影,那轮廓,在月色与灯影交错的余光中,竟有几分年轻时父亲的影子,带着天生的不驯、惯性的克制,还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防备感。
郑曜天望着那个背影,声音低缓,仿佛是说给他,也像是说给那个曾经的自己:“晓天,其实你才是最像爸的人。”
第二天上午,郑晓天踩着点晃进公司,戴着墨镜,,手里还拎着一杯冰美式,脚步不急不缓,像是随时准备找个地方坐下歇口气。
夏知遥刚从会议室出来,一眼就看见他那副样子,额角的发微微乱着,眼尾带着没睡够的红痕,走路姿势都透着点昨晚没休息好的慵懒。
她抬眉,语气凉凉地开口:“看样子,你昨晚上又没干好事。”
郑晓天摘下墨镜,眼角还带着几分没睡醒的慵懒,笑得一脸无辜:“怎么,一见我就先定罪?”
夏知遥双手抱臂,目光从他乱了的发丝一路扫到他手里的冰美式,停顿半秒,慢条斯理地吐出两个字:“经验。
郑晓天被噎了一下,挑眉笑得更懒:“这是什么,不予申辩直接判刑?”
“你昨晚的脸色和今天的状态,”夏知遥抱着手臂往旁边一让,给他让出路,“基本等于现场取证。”
“哎……”郑晓天慢悠悠地从她身边走过,低声感叹,“这就是太熟的坏处,什么都瞒不住。”
郑晓天刚在椅子里坐定,还没来得及松领口,茶香就先飘了过来。
夏知遥不动声色地在他面前放下一杯热茶,茶水的热气氤氲着,把她手腕和指尖都染上一层薄雾:“好好对待你的胃吧,别总糟蹋。”
郑晓天低头看了眼茶,又看了她一眼,笑得像是要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截住。
“说回正事,”夏知遥坐到对面的椅子上,单手撑着桌面,“Nexora那边,我已经拿到了最新的进度。”
她的眼神一下子收了起来自带锋利感,像是随手收起了那点关心,切换到全然理性的工作状态。
“他们的二轮融资提前了一个季度。”夏知遥翻开平板,点了几下,屏幕转过去给郑晓天看,“估值比我们预想的高了12%,融资规模也调大了。”
坐在她右手边的助理林千帆飞快地补充:“根据我们昨天的渠道消息,这次估值调整主要是内部评估上调,他们可能在和外部资本对冲风险。”
郑晓天眯了眯眼,手里转着茶杯:“这意思是,他们在赌市场会继续热。”
“赌得起,就说明底子够硬。”夏知遥语气平稳,却透着分析后的笃定,“不过我怀疑,这次提前是为了挡住另一拨的收购意向。”
郑晓天的助理蒋博言抬头:“我们也查到了一点,他们上周和国内那家新兴的睿策咨询有过一次闭门会,地点在上海总部。”
“看来消息是一致的。”夏知遥抬眸看向郑晓天,“睿策那边已经开始接触。”
郑晓天笑了笑,靠在椅背上,手指轻敲茶杯:“那不就更好玩吗?”
林千帆翻了翻文件夹,压低声音对夏知遥道:“如果睿策真的下手,Nexora的控制权很可能会被稀释,我们要是观望太久,就被动了。”
夏知遥点点头,把平板收回来,手指轻轻合上皮套:“所以我倾向于介入。”
蒋博言看了眼郑晓天,又看向夏知遥,像是想从两人的神情里读出更多信息。
郑晓天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热气氤氲着他的眉眼,半晌才道:“你已经有方案了吧?”
“有,”夏知遥迎上他的目光,神色笃定,“介入,主动出价,先试探他们的底线。”
郑晓天把杯子轻轻放回杯垫,目光在桌上的文件和两位助理之间游移了一圈,似乎在权衡:“主动出价能抢先一步,但睿策跟进的话,我们就得打消耗战。”
蒋博言接口:“所以不宜久拖。拖得越久,他们跟睿策的接触越深,我们越难切进去。”
林千帆翻开随身带的资料,指着其中一页:“Nexora的核心团队下周会有一个空档期,如果能在这之前建立联系,我们就有机会先入为主。”
夏知遥点头,语气干脆:“那就尽快和Nexora接触,不能再等。让郑曜天赶紧搭台子,把见面的契机安排好。”
郑晓天抬眼看她:“你是打算马上动?”
“对。”她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两下,“我们先把计划做好,然后直接去深圳。”
蒋博言立刻应声:“我去准备接触名单,顺便查查他们高管近期的动向。”
林千帆合上资料夹,补充道:“我这边会整理一份针对睿策应对的备选方案,以防他们同时行动。”
郑晓天看了两人一眼,最后又看向夏知遥,唇角带笑:“行,那就按你说的来。”
初秋的深圳,港口那头,集装箱吊臂仍在调度作业,铁皮碰撞声在雨幕中显得沉闷低缓。远处汽笛断续,混着天光压低的阴沉,拉出一段段模糊而悠长的旋律。
海风裹着雨意一路扑来,穿过南山与福田之间的新城肌理,打在玻璃幕墙构成的高楼外立面,雨水沿着窗面缓缓滑落,像一条条被拉长的水痕,把整片天际线揉进一层水墨般的灰蓝。
会议室设在香蜜湖金融中心附近的高层写字楼内,新区还在施工,大半片楼宇尚未封顶,脚手架像未完成的城市骨架,在远处高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