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了好一会儿,仿佛要把那句话咀嚼出一层骨髓深处的味道。
“你是说……人不是因为身份强大,而是因为强大才配得上那个身份?”她低声问。
程明笃没正面回答,只是抬手推开铁门走了出去。
他们重见天光,外界的光照在他身上,他看起来和平日里没什么两样。
好像,刚才那个在黑暗里,背靠着斑驳的墙面的,和她有过对话的人,从未存在过。
叶语莺觉得他性格成谜,心里忽然生出一点不真实的错觉。
她突然意识到,她之前对程明笃的了解,其实非常浅薄。
她一直以为程明笃是从没沾染过一点尘埃的月亮,但也许,他只不过是曾经被灰烬淹没,却自己挣脱出来,擦干净了,才走上光明之路。
*
两天后,程明笃登上前往美东的航班,程家上下一切如常,井然有序。
叶语莺再也不可能在午夜看到那些饭团,和那个喝水的身影。
他离开得太自然和了无痕迹,仿佛从来就只是过客。
但是在隔了几天后,她门口放了一个大包裹,里面是几双崭新的鞋子,都是适合日常穿着和长跑的型号。
包裹里还夹着一张字条,纸张干净整洁,字迹凌厉有力:
——叶语莺,反抗不了的时候,记得跑快点。
她捧着那张纸,盯了很久很久,眼里慢慢腾起了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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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50个红包[三花猫头]
第26章
程明笃离开后,仿佛带走了蓉城年末最后的温度,气温急转直下。
叶语莺半夜出门去厨房的时候总需要把羽绒服裹上,有时候猛然发现院落的石板路上结了霜,丝状放射的冰晶,排布随机,如同从缝隙里生长出来的。
她开始自己做饭团,按照程明笃临走前留给她的方子。
配方很简单,米饭捏成团,里头包点碎肉松、蛋皮或者咸菜,捏成三角状,外面用一片海苔随意包裹上。
里面的搭配可以根据现有材料随意组合,几乎可以做到短时间不重样
为了保证入口时海苔的清脆,一般还需要用被塑料包装包裹海苔进行制作,吃的时候再撕开包装,脆海苔才会保持在最适口的状态。
她甚至仔细去回忆程明笃曾经拿在手里的那种形状,努力仿制得大小、重量都差不多。
可无论她怎么做,怎么试,都总觉得,味道差了一点,或者米饭的粘性也有很大的区别。
她只能复刻出饭团的身体,无法为其注入灵魂。
她坐在厨房昏暗的灯光下,背脊微微发僵,桌上是一排整整齐齐的小饭团。
外头寒风拍打着窗户,屋内很安静,只听见微弱的风声、呼吸声,还有钟表一格一格移动的滴答声。
她拿起一个饭团,咬了一口,温热的米粒在舌尖绽开,胃被填补了,心里却缺了一块。
——她想到了小时候家中偶尔过年的时候会来一些家庭成员,有些年纪相仿的小孩会一起待上半个月左右的日子,等正月十五一过,无论大人小孩都各奔东西了。
她长期和外婆一起居住,属于“原住民”,新年一过,她每日起床就只能看见外婆一个人。
当时她看着厨房里热气腾腾的包子出锅,耳边却再无那些热闹。
叶语莺又咬了一口饭团,总觉得程明笃是很难用来跟她幼年的玩伴相比的,他们压根算不上玩伴,就连交流都很少。
但是总归她没有对这份心情有更合理的解释。
叶语莺抬头看向窗外,夜色压得很低,树干光秃秃地在月下湿润反光。
她低头又咬了一口,米粒带着一点冷意,像冰进了喉咙。
那一刻,她竟觉得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孤独,也更加寡淡。
像是被世界悄悄遗落在了某个角落,连声音也被蒸发了。
但是此刻的她,误以为这就是人生极致的孤独,却没想到,很多年后,她一个人在德国求学的日子里,深夜从实验室回到公寓中,从冰箱里拿出头一天晚上准备的饭团,一个人坐在狭窄桌子前,麻木地咬着。
那一刻,她热泪涌出,用袖口不断擦拭,抓住咬了一口的饭团孤独到泣不成声。
十三岁的叶语莺还是一口一口吃完了手里的饭团。
不管如何,她咬着牙,默默吃完了每一粒米饭。
她想咬牙撑过的每一个深夜,每一个无人问津的时刻,认真地在迷茫中挣扎地活着。
那时候,她不知晓,叶语莺何时才能从破碎的深夜中被拽出来。
*
学校里,叶语莺和九姐的矛盾就这么不了了之了,没有人在放学路上出其不意出现,将她欺负一通后走掉。
葛洁和叶语莺之间形成了一种隐形的对立,经过上次的校门口对峙后,葛洁在班里的“统治地位”出现了松动。
原因很简单,她们早已在学校里形成了不成文的等级。
谁家里有背景,谁成绩好,谁能说得动人气,谁能在老师面前周旋自如,这些,全都决定了谁高一头,谁低一头。
叶语莺作为一个乡下来的转校生,显然是什么都没有。
一开始,葛洁对她的态度只是居高临下的怜悯与轻蔑。
直到那天。
叶语莺剪掉长发,在众目睽睽之下直直地穿过教室,不带一丝怯意。
叶语莺在校外把九姐打到认怂,还能全模全样返校上学。
叶语莺被围追堵截的时候,程明笃出现了……
一切就这样悄无声息被人解决,没人再敢提这件事,好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班里那些本来唯葛洁马首是瞻的人,开始悄悄往叶语莺那边投去复杂的目光。
有人觉得叶语莺不好惹了,有人觉得叶语莺背后有靠山,还有人——甚至觉得叶语莺比葛洁“更酷”。
哪怕别人嘴上没说,哪怕葛洁表面上还是众人环绕,实则平静的现状下早已暗流涌动。
叶语莺偶尔会在侧目的时候,余光瞥见葛洁小心的、阴沉的目光。
就在众人羡慕她有个“哥哥”撑腰的时候,班里的谣言不胫而走,说叶语莺的母亲是陪护上位,在程先生生病期间悉心照料,加上使了些勾栏手段成功上位。
起初,叶语莺并不在意。
她已经习惯了流言蜚语。
小时候在老家的小学,别人也背后说过她,“抢劫犯的孩子”、“拖累外婆的累赘”,她只当耳边风。
但是慢慢地,她开始感觉到异样。
比如,老师在点名批评纪律的时候,总是格外点她的名字;
比如,班里女生借着打闹的名义,恶意撞了她一下,然后一副无辜的模样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
再比如,平时关系不错的同桌,听到旁边人窃窃私语后,不动声色地把椅子挪开了几厘米。
最刺痛她的,是洗手间里无意听到的一段对话——
“认识程明笃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以为程家真把她当个宝?当个宝会至于沦落到读这个破学校?”
“那种人,成绩又差,还读什么书啊,直接找个金主就好了呗。”
“哈哈,和她妈
一脉相承,指不定以后也去勾搭哪个男人呢,这种事情啊……都是有根的。”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钻进耳膜。
那一瞬间,叶语莺的骨头缝都在被寒风撬动。
她僵在洗手间隔间里,动也不敢动,直到脚步声远去,她才木然地走出去,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流言的力量,就是这样可怕。
它像一只无形的手,悄悄把她往更孤立的位置推,把她身上的每一丝挣扎、努力、纯粹,都涂抹上了污点。
从那以后,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
最难受的是,她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因为在别人眼里,辩解本身,就是一种心虚的证据。
她曾无数次想过给程明笃发邮件,但是总不知道说些什么。
最难解决的烦恼是最不具象化的,连描述都苦难,更何况是解决了。
尽管她没有收到真正的身体暴力,但是班级里的隐形暴力却远比疼痛更可怕。
她没有一个朋友,她孤立无援。
她终于意识到,在这个地方,沉默并不会给她留一条生路。
弱小、孤立、沉默,只会让人们更加理直气壮地,把一切恶意倾泻在她头上。
——所以,叶语莺开始改变了。
她剪得更短的头发,不再遮掩脸颊,而是利落地露出冷白的脖颈。
校服外套不再扣好,而是随意披在肩上,拉链半开,露出里面简单粗糙的白色T恤。
她不再在上课铃响前规规矩矩坐好,而是慢半拍走进教室,拖着椅子发出刺耳的声响。
她拿起笔时,手指关节微微突出,像是压抑了许多情绪在骨骼缝隙间,随时可能炸裂。
甚至连走路的姿势都变了。
叶语莺收起了所有容易暴露软弱的习惯——
低头、躲避目光、过分有礼貌地道歉,这些统统丢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