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块巧克力,大概吃了半块,她就还是吃不下了,但是又不想扫侍者的面子,正好程明笃端着新的咖啡过来,她就压低声音说:
“这半块我吃不下了,但是那个送巧克力的小哥很期待地往我们这边看,我假装跟你分享一下这块巧克力,你就替我拿着,找个没人的时候,就悄悄扔掉吧……”
其实她心知这么做不好,但是这份心意她心领了,也不能真的让程明笃吃自己剩下的半块巧克力。
“扔掉?”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轻得几乎听不出情绪。
叶语莺点点头,压低声音,小声地补充:“就……假装我们在分享,不然那小哥会失落的。”
程明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那位金发侍者果然在不远处张望,神情紧张而期待。
“好吧。”他说。
语气里带着一点无奈的纵容。
叶语莺见他答应,立刻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半块巧克力递到他手里。
“你也可以假装吃一口,吃另一头,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的什么屁话,程明笃这辈子都没吃过别人啃过的东西吧。
他低笑一声,接过那半块巧克力,动作自然而然地放到嘴里。
叶语莺瞳孔地震,原本以为他只会象征性地拿着,没想到他竟真的吃了。
“你……你真吃啊?”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他神情平静,仿佛那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口甜食。
“扔掉不好。”
他怕辜负别人的歉意,叶语莺也明白。
可是她还是一时语塞,耳根发烫。
“味道怎么样?”
“甜。”他淡淡答道,端起咖啡,轻轻抿了一口,“配咖啡正好,比土耳其软糖好一些。”
叶语莺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不过是吃了同一块巧克力而已,他分明不爱甜食的,而且洁癖那么严重……
她只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一下,和舷窗外海浪的节奏混在一起。
“那就好。”她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自然,低头用叉子戳了戳盘里的煎蛋。
侍者这时经过,看到他们桌上那空着的盒子,露齿一笑,“希望你们喜欢!”
叶语莺假笑点头:“很好吃,谢谢。”
侍者走远后,她才低声嘟囔:“他肯定以为我们很喜欢。”
“那就让他这么以为。”程明笃语气轻柔,抬手给她续了些咖啡。
早餐还没结束的时候,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船体微微晃动,海平线几乎与天空连成一体。
叶语莺托着下巴,目光继续在那片白茫茫的尽头游离。
她轻声喊了他:“哥哥……”
他“嗯”了一声,抬眼。
“你昨晚睡得好吗?梦到什么了?”
程明笃拿着咖啡的手微微一顿。杯沿碰到瓷碟,发出一声极轻的响。
“梦?”他重复了一遍。
“嗯……”叶语莺装作随意地拨弄叉子,“我听说在海上容易做梦,因为气压变化,还有浪的频率。”
他抬眸看她一眼,目光有些幽深,似乎察觉到这不是个寻常的问题。
“也许吧。”他淡定地道,“不过我不太记梦。”
“哦……”她也不大记得,但是昨天的记得。
原本以为空气就此安静,他却出其不意地反问道:“你呢?”
她握着叉子的手顿了顿,脸色微变,不过好在瞬间做了调整。
“梦到……南极光。”她笑,声音软软的,“它和晨曦一起出现,很漂亮。”
她无意地借用了意大利老画家的形容。
程明笃看着她,目光深远。
“那是个好梦。”
“是啊。”她点头。可那笑意在唇边一闪而逝。
他伸手,把桌上的猫头鹰书签推到她那边。
“你留着吧。”
“为什么?”
“不是带着书来了吗?正好用上。”
再回过神,程明笃已经唤来侍者收拾桌面了。
船体轻轻一晃,远处传来鲸跃的水声。
而她,盼着午后赶紧到来,想续上昨晚的梦。
*
午后的阳光极淡,叶语莺趴在甲板栏杆边,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一团薄雾。
她手里握着那枚猫头鹰书签,端详着上面精致的纹路,金属在光下反着冷芒。
她想起早晨他镇定自若的神情,的确不像掩盖什么,看来自己的道德底线太高了,连做个梦都有罪恶感,而且还不是春meng。
远处海平线上浮冰层层叠叠,有人在甲板另一头拍照、喂海鸥,她却只觉得风声空旷,所有的声音都被这片白吞没。
她转过头,看见程明笃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拿着望远镜。风把他的大衣下摆掀起一点,雪光映在他肩头,整个人显得高而冷寂。
“面对大海,你会害怕吗?”
他放下望远镜,顺着她的视线望向远处。
海面在风雪下显得沉默无声,浪一层一层拍打着船体,像是呼吸,又像是一种古老的心跳。
“怕。”他答得很平静。
“你也会怕?”叶语莺有些意外。
“会。”程明笃略微侧过身,语气不重,“怕的不是大海本身,而是深海里那些看不见的东西。”
“你小时候学过游泳吗?”
“学过。”
“你能在这种海里游多久?”
极地的海……
他笑了一下,随口答到,“不到一分钟。”
“这么短?”
“体温会先失守,意识再断开。你要是掉下去,我可能还没碰到你,你就昏过去了。”
*
晚上,船上放映纪录片——《冰与海的边界》。
叶语莺又坐在他旁边。灯光昏暗,屏幕上映着海豹、冰川、极光,旁边的他一动不动,偶尔抿一口红茶。
影片讲到捕鲸船沉没的那一幕,她有些怅然地说:“一到船上,我就会想起《泰坦尼克号》。”
程明笃微微侧头:“那你想起的,是爱情还是沉船?”
“都不是,”她想了一瞬,才低缓说道,“我想到的是,幸存者Rose在往后余生,该如何想念往生的Jack。”
她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自己的价值观不够符合主流,“如果让我选最喜欢的结局的话,还是一对相拥的老夫妻的结局更让我觉得动容。”
海水正涌入舱室,乘客的尖叫和乐队最后的琴声交织成混乱的背景,镜头缓缓掠过一间狭小的客舱。
那对年迈的夫妻,没有逃生,也没有惊慌,他们躺在床上,相拥在一条花纹暗旧的被子下,像是无数个普通夜晚那样,准备入睡。
妻子的头靠在丈夫的胸口,苍老的双眼已经闭上,丈夫的手还在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在哄她睡觉。
外面的海水正一点一点涌进来,床脚已经被淹没,但他们谁也没有动。
两个明知无法幸存的人,仍用拥抱保留着最后的秩序与爱。
“那一幕……”她停了停,仿佛仍能看见那幅画面,“或许我有些理想主义了,当我小时候第一次看到时,就觉得,那大概才是真正的一生。”
“有时候我在想,”她又开口,声音有点发颤,“如果那真是最后的时刻,人是不是都应该去抱一抱自己最想留的人?”
他垂眸,未答。
“哪怕只有一秒,也算是抵抗命运吧。”她笑了一下,眼神里有种温柔的莽撞,“就像他们那样。”
光影再次变换,映出她微红的眼角。
“如果是你,会选谁?”他忽然发问。
她怔住。
“要是船沉了,你最想跟谁告别。”他语调很淡,却带着不容闪避的直白。
叶语莺的唇微微张开,心口像被海水灌满。
“我……”
她没能说出答案。
片尾的音乐在此刻响起,那首陈旧的钢琴曲,夹杂了狂风呼啸的声音。
等等,这不是电影的声音。
程明笃脸色微变,站起身,把外套披上,出去查看状况。
叶语莺跟着起身,脚下的地板在晃,她以为只是错觉,却发现船体似乎比往常更不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