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着眼,眉心却轻轻蹙着,毯子盖到肩头,但手却露在外头,手指握着遥控器。
程明笃看了一会儿,缓缓蹲下身,伸手替她把毯子拉了拉。
指尖刚碰到那层织物,她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
他顿住,目光定格在她脸上。
她没睁眼,唇角却极轻地翘了起来。
“你没睡。”他低声说。
叶语莺缓缓睁眼。
她没有解释,只是盯着他倾身在面前的模样,静静地看。
他声音更轻了些:“沙发不舒服,回房睡吧。”
“我不想动。”她声音有些哑,带着些可怜的语气补充道,“腿脚不便。”
他的瞳孔骤然紧了一下。
叶语莺看着他,眼神并不带试探,也没有强烈情绪,而是一种极端疲惫后的坦荡。
她不是撒娇,也不是勾引。只是陈述事实,同时藏着些小心思。
程明笃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抬手,把她从沙发上抱起来。
她的身体很轻,靠在他怀里安安静静,没有挣扎,力道很稳,步子不快,却沉得像每一寸都在权衡。
“不是说不越界吗?”她轻声问,自然而然搂住他的脖子,声音贴在他肩头。
他喉咙动了动,“我没别的心思,只是你腿脚不便。”
叶语莺低头,哦了一声。
进了屋,他缓缓把她放在床上,跟她说了句晚安,然后转身离开。
卧室的门被轻轻带上。
一切重新归于寂静。
她忽然觉得这场亲情重新复原的时候,已经不能像以前一样干净了。
既然注定要浑浊一场,那便不如在命运宣判前,纵身一跃,不问归途。
*
第二天叶语莺的工作忙起来了,回到程明笃家里也没办法言语打趣他了。
吃完晚饭后,程明笃给她腾了楼上的一间书房给她办公。
不知这八年来叶语莺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对着电脑工作的时候,总带着六亲不认的严肃和认真,和昨天的她判若两人。
昨日那些带着戏谑笑意的她和今日认真加班的她,对程明笃来说,都有些陌生了。
书房的门半掩着,暖黄的光从室内投下来,形成了一道折影。
叶语莺戴着耳机,一边听面试者自我介绍,一边用电容笔迅速在pad上圈重点,眉心皱着。
这是她今天面试的第五位技术人员——从算法背景到工程经验,每一项都不算差,可说起部署逻辑和推理效率时,对方却频频卡壳,甚至连主流大语言模型的微调主流流程都没能说全。
视频挂断后,她倚在椅背上揉了揉太阳穴,手指在笔记本上敲了几下,又删了几个候选人名。
“都不太行?”书柜旁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她一回头,程明笃站在那,手上还拿着刚倒好的热茶,似乎刚才是在听她通话。
“嗯。”她没否认,“能力都还行,但……离我预想的水准差得太远了。”
程明笃走过来,把茶放到她旁边,“AI这几年变动太快,很多人停在五年前的技术水平自我感觉还不错。能符合你要求的,市面上能做的团队确实不多。”
叶语莺“嗯”了一声,盯着笔记本上的一行备注看了几秒,然后像是随意又像是刻意地抬头看他一眼。
“你现在手握那么多资本,还会写代码吗?”她语气轻松,像是打趣。
他浅浅看她一眼,“你怀疑我已经脱离工程一线太久?”
“也不是。”她微微一笑,声音低了些,眼神却带了点试探,“就是有点好奇,你当时本科期间不是拿过ICPC的世界冠军吗?”
程明笃眉眼静了一瞬,然后开口:“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叶语莺笑容一愣,在心里补充道。
十三年前,她那年十三岁,是她现在年纪的一半……
“十多年前的冠军,”她抬头盯着他,笑得浅而轻,“放到现在,也未必能找出十个。”
那些年是算法蓬勃期,人才辈出,当年的那些天才如今很多都像程明笃一样,化身资本了。
她顿了顿,语气更轻了些,谨慎地斟酌着,“你还愿意在百忙中抽出点时间……在技术上帮我一把吗?”
这句话落下的瞬间,她惊觉自己还没有和程明笃彻底恢复关系之前,提这些有些不恰当。
但是她眼下需要进一步推进Echo投入市场的进度了,卡在这个环节已经有些日子了。
叶语莺语调低缓,并不急于得到回答,只是垂着眼,指腹在笔记本边缘摩挲,一圈一圈,好像不经意,又像在思忖些什么。
程明笃看着她,眉目未动,淡声问道:“你现在的团队里没人能胜任?”
她“嗯”了一声,坦白得近乎干脆:“我和老吴以主开发者身份直接参与了人工纠偏反馈,但是我们偏好已经被嵌入了。我以需要换一个开发者,对情绪风格节点剪枝,做一些深度优化的事情。”
话音刚落,程明笃显然已经理解了她遇到的问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她不需要费太多口舌。
“你用的是多通道情绪映射?”他问。
“嗯。”叶语莺点头,语气恢复了少见的情绪认真,“但是我们发现它在情绪归类方面出了问题,我们怀疑是情绪风格表征维度发生了轻微折叠,主因应该是初期用的数据集不够干净,现在必须手动剪枝重构。”
叶语莺靠回椅背,嗓音降低半个调,“代码结构是我和他一起写的,很多隐藏特征的训练方式里带了我们自己的语气、语言模式,我们都舍不得删,但现在看,这些个性化的东西已经开始干扰模型判断了。
程明笃低头看了眼桌上的pad,利落直起身.:“发我配置。我今晚看看。”
“嗯。”她迅速操作,指尖敲出配置文件,传给他,“你要是忙,不用太快。慢慢来。”
“没事。”
回到自己的书房,程明笃接收完配置,敏锐发现了这语言模型的名字——Echo。
他眼神倏然凝住,呼吸顿了两秒。
先以用户角度试用了一下。
屏幕上跳出一行消息:
【Echo】:你今天还好吗?
几天前,他看见叶语莺手机屏幕上闪过的,原来是这个Echo。
当时她坐在沙发一角,手机屏幕亮了一瞬,她飞快合上了界面。可那几个字已经映入他的脑海,熟悉得近乎灼人。
他下意识以为是男朋友的问候。
但现在,他却在Echo的调试界面里,原封不动地看到了那条信息。
那语气、句式、连停顿的位置,几乎都一模一样。像是复制过来的一样。
他怔了片刻,缓缓向上翻了几条记录,又翻到一段对话:
【Echo】:我在呢。
【Echo】:别怕,我一直都在。
程明笃看着这些对话,原本以为已经被他藏得极深的情绪,有一瞬间像被撕开了缝。
原来,不是男朋友吗。
他忽然想到昨晚叶语莺半真半假的话,她说自己有些孤独。
Echo的存在,是不是也是因为她——孤独。
心里某一处似乎轻轻塌陷下去,蔓延出一些泛苦的情绪,抵达喉头,让他每一次吞咽都能体会到这滋味。
他体验到这个陪伴AI的时候,并没有如设想般感受到情绪的慰藉,反而有种难以言说的钝痛。
他透过用户视角穿越了技术边界,切身体会到了那个设计它的人,将情绪层层封存,一点点敲进代码里的样子。
也许,只有内心也荒凉至此的人,才会开发出这样一个陪伴型机器人啊。
为一个机器,赋予人类的温柔。
程明笃对Echo的疑问,在亲手翻阅配置记录与对话日志后终于解开。
他甚至忍不住翻了后端的训练样本集,许多训练语句都出自叶语莺自己之手,她一点点教会那个虚拟机器
人如何回应如何共情。
但当他将疑问一一解开的时候,却无从释怀另一个名字。
黎颂。
这个名字出现在她通话记录里,短信中也偶有一闪。叶语莺提得不多,但每次都带着一种刻意的不自然,语气平稳得过头,仿佛一触即碎的玻璃。
她避谈的方式,才真正他感到奇怪。
*
那天黄昏,程明笃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她发来的定位信息——
【我去机场了,你今天不用来接我。】
他盯着那句话,指尖狠狠停顿在了桌面上。
原本应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条消息,可他却没办法从中抽身。
他向来不在工作中回复私人信息,但是他这次却用最快的速度回了一句,带带着不加掩饰的压迫感:
【你要去哪里。】
他至今仍然被她八年前不告而别的恐惧支配。
他的呼吸一顿,思绪从悬崖边上下坠,所有过往积压的记忆便一瞬间涌了上来。
她没有留下任何信件,像从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消失在他的生活里。
整整八年,他一个人站在原地,守着无解的沉默与被抛下的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