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淡淡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你对他的事,倒是了解得很清楚。”
夕桐没有接温晏明的挑拨,反而将问题轻巧地抛了回去。
他这份“过于详细”的关心本身,就值得玩味。
温晏明笑容不变,眼神却几不可查地沉了沉。
他知道,第一颗种子已经埋下了。
它不会立刻发芽,但它会待在那里,在合适的猜疑的土壤里,悄然生长。
……
几天后。
虞家前厅的早餐桌上,虞母放下精心调制的花果茶,轻描淡写地抛出了一枚“温馨炸弹”。
“最近天气不错,”她看向对面正用平板处理邮件的夕桐和看财经简报的虞思邪,“我们一家人好像从来没有一起出行过。小止昨天说,同班的小孩都去过迪士尼了。”
夕止在虞家的安排下进了一所私立的贵族小学。
正小口吃着煎蛋的夕止闻言,从他那本《量子物理简史》后抬起头,推了推黑色眼镜,冷静地纠正:
“奶奶,我的原话是,‘百分之九十二点三的同学体验过该主题乐园,其社交货币价值被显著高估了’。”
虞平立刻放下报纸,一锤定音:“高估不高估,体验了才有发言权。就这么定了,周末去。虞思邪,你把日程空出来。小夕,公司的事让下面的人处理。”
夕桐和虞思邪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些许措手不及的无奈,以及一丝……不好在长辈面前反驳的妥协。
这分明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家庭约会”,旨在为早日迎娶儿媳过门创造友好氛围。
于是,周末的迪士尼入口处,出现了这样一幕:
虞平一身休闲唐装,气场却依旧如同巡视领地。
虞母则穿着优雅舒适的香芋紫运动套装,颈间系着丝巾,仿佛不是来玩项目,而是来出席花园派对。
虞思邪一身简单的T恤牛仔裤,难得卸下了精英范儿,反而有些别扭的不自在。
夕桐则是利落的衬衫搭配休闲裤,像是来进行一场效率至上的考察。
而最淡定的,是穿着小小蜘蛛侠衣服、手里拿着乐园APP终端、正严肃规划最优游玩路线的夕止。
“根据实时人流数据和项目平均等待时间计算,”夕止宣布,像个迷你指挥官,“第一个目标,创极速光轮。预计排队时间二十五分钟,刺激性符合爷爷的偏好,科技感则能引起爸爸和妈妈的初步兴趣。出发。”
虞平果然对这个选择十分满意。
坐上光轮摩托时,他还矜持地保持着风度,但当项目启动,高速疾驰与失重感袭来,老人家竟然像个老小孩一样兴奋地低吼了一声!
下来后还意犹未尽地拍拍虞思邪的肩:“这个不错!比股市刺激!”
虞母则更钟情于“小小世界”。
她坐在色彩斑斓的小船上,看着两岸载歌载载的玩偶,脸上带着一种纯粹的、温柔的笑意。
时不时指着精巧的场景对身边的夕桐说:“看那个,多可爱。以后带小止的弟弟妹妹也来玩。”
夕桐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微笑。
夕桐和虞思邪之间那层无形的壁垒,在这样喧闹欢乐的环境里,似乎也被冲淡了些。
他们并肩走着,中间隔着一个永远在分析数据的夕止,偶尔会因为人群的拥挤而手臂相触,或是在某个项目结束时,下意识地看向对方,交换一个“好像还挺有趣”的眼神。
午餐时间,在童话风格的餐厅里,虞平甚至尝试着戴上了米老鼠耳朵发箍——
虽然只戴了十秒就迅速摘下,并且严厉警告谁也不准拍照。
虞母笑着拿出手机,显然已经抓拍成功。
下午的花车巡游将气氛推向高潮。
绚烂的色彩、欢快的音乐、演员们极具感染力的表演,连一向冷静自持的夕止都看得目不转睛,忘了计算时间成本。
虞思邪下意识地侧过头,想对夕桐说点什么,却发现她正仰头看着巡游队伍,唇角微微上扬,眼中映着阳光和彩色的光斑,侧脸线条柔和得不可思议。
他一时竟忘了要说什么。
对于夕桐而言,这应该是第一次来迪士尼吧。
也是父母去世后,近十年来第一次有这么多家人陪在身边。
第46章 雪同学,你玩得愉快。
迪士尼的午后阳光暖融融的。
虞母和虞平毕竟年岁不饶人,疯玩了大半天后,选择去巡游路线旁的咖啡馆休息,把空间留给了年轻人和小孩子。
于是,“七个小矮人矿山车”的排队区前,只剩下了虞思邪、夕桐和夕止。
这座穿梭于宝石矿山与森林之间的过山车,以其适中的速度和充满童趣的布景,成为了许多家庭的首选。
队伍排得很长,孩子们的欢笑声不绝于耳。
夕止看着那在假山树林间忽上忽下、穿梭不停的小矿车,听着上面传来的阵阵欢笑,一直没什么表情的小脸露出了明显的兴趣。
“这个项目的平均速度是每小时35公里,最大落差仅14米,刺激性在可接受范围内。”
他像做项目评估一样分析着,然后抬头,语气肯定,“我想乘坐。”
夕桐看着儿子眼中难得一见的期待,欣然同意:“好啊,这个看起来很好玩,妈妈陪你。”
“等一下。”
虞思邪的声音响起,之前在玩“创极速光轮”时也是如此,带着标志性的审慎。
并没有提高音量,但那种冷静分析的气场立刻给周围的欢快氛围降了温。
他正用手机查看着什么,屏幕上是过山车的安全说明和结构示意图。
“这个项目虽然不如‘创极速光轮’激烈,但它仍然有快速的侧向旋转和短促的失重段。”
虞思邪指着屏幕上一条不起眼的提醒。
“看到吗?建议有潜在背部或颈部不适、以及心脏健康状况不佳的游客谨慎乘坐。”
他看向夕止,语气是一种混合着关心和过度担忧的严肃:“你颈部肌肉之前受过伤,这种突然的扭动和冲击,即使很轻微,也存在理论上的拉伤或劳损风险。我们不能拿健康冒险。”
男人正试图给出替代方案……
但夕桐的耐心终于被耗尽了。
在这样一个充满童趣和欢笑的地方,一而再再而三地听到这种扫兴的“风险评估”,让她觉得无比窒息。
从前谈恋爱时也是这样,他总是告诉她这不能做那不能做,这危险那危险。
但他真的认真地了解过那些他觉得危险的事吗?
又或者,他觉得危险、不好的事,对别人而言其实完全是另一回儿事。
“虞思邪,”她转过身,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难以置信。
“你是不是有病?这是‘七个小矮人矿山车’!不是极限跳楼机!全世界成千上万的孩子都在玩,怎么到了你这里,就变成危及脊柱和心脏的高危项目了?”
夕桐指着周围兴奋雀跃、迫不及待想上去玩的孩子们:
“你看看!哪个孩子像小止一样,坐个儿童过山车还要先做一套健康风险评估?你这种过度保护,不是在爱他,是在用你的焦虑把他变成一个不敢尝试任何事情的胆小鬼!”
“再说颈部肌肉受的伤早就好了,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虞思邪试图维持理性:“小夕,我只是在尽一个父亲的责任,避免任何微小的可能性……”
“你的责任是让他体验童年该有的快乐和冒险!不是把他当成一个易碎品,用棉花层层包裹起来!”
夕桐毫不客气地打断他。
“如果按你的标准,他这辈子最适合的运动就是静止不动!你这种迂腐到极点的‘安全主义’,本身就是最大的不安全——它会让他的性格变得畏缩,让他失去探索世界的勇气!”
她不再给虞思邪任何辩解的机会,一把拉过夕止的手,语气斩钉截铁:
“小止,我们走。他不去,妈妈陪你去!”
夕止被妈妈拉着,回头看了一眼僵在原地的父亲。
小家伙推了推眼镜,冷静地补了一刀,精准地戳中了虞思邪那套逻辑的荒谬之处。
“父亲,您的担忧虽然是出于关心,但却是基于极小概率事件。”
“根据统计数据,因乘坐此类低强度娱乐设施而导致严重损伤的概率,远低于在日常生活中因摔倒或碰撞而受伤的概率。”
“您的风险模型存在显著偏差,过度关注极端低概率风险,而忽略了普遍性风险及体验收益。”
说完,他转过头,毫不犹豫地跟着妈妈走向入口。
虞思邪独自一人被留在排队区外,像个被欢乐遗弃的孤岛。
他听着矿车上传来阵阵兴奋的尖叫和欢笑,看着夕桐和小止坐上一辆小矿车。
夕桐细心地检查了一下夕止的安全压杆,然后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笑容。
矿车启动,缓缓爬升,然后加速冲入“矿山”隧道。
虞思邪站在原地,手里还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那条关于“谨慎乘坐”的提醒显得格外刺眼。
他忽然意识到,他或许成功地规避了那百万分之一的理论风险,却百分之百地破坏了此刻百分之百的快乐与信任。
那阵阵欢笑声,像针一样扎在心头。
他追求的绝对安全,在这个魔法王国里,成了一种最不合时宜的“错误”。
……
傍晚时分,迪士尼城堡前的中心花园区域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夜间烟花秀的游客。
虞思邪好不容易从之前的“矿山车事件”中缓过劲,正努力弥补。
他手里举着刚买来的米奇形状巧克力冰淇淋,递给夕桐和小止。
“尝尝看,据说甜度经过了精准配比,不会过于齁甜。”
男人试图展现自己并非完全不懂情趣,但依然显得很笨拙。
夕桐接过冰淇淋,脸上的冰霜稍霁,刚想说点什么,一个清脆又带着几分怯生生、仿佛怕惊扰了谁的声音从不旁边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