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问香打断说:“先吃饭吧。”
梁淑琴却无视,直接说:“映桥,我想先听听你的想法。小画城的资源限制性太高,做文旅的,第一方面要考虑的就是地域问题,你们周边的酒店和民宿预订率现在能达到多少?还有一个问题是,如果我把我旗下最大的KOL网红矩阵给你们去变现,那么你们能否消化网红流量带给你们的客流高峰值?你们的公共服务设施是否能达到消化客流的标准?如果这些还不够现实,你可以跟我说说你的理想吗?为什么想做小画城。”
李映桥没讲话,一半是无法回答,一半是心知肚明。她做过Y省的彩虹羑里这个项目,她知道丰潭是个天残文旅城市,梁淑琴一眼就能看出来的问题,她一直都知道,这中间要做得工作实在太多,她无法一一跟梁淑琴陈述,因为她选择小画城最开始根本没有其他原因,也和文旅文化本身是无关的,她没有文旅情怀。
如果不是意外去了彩虹羑里这个项目,她当初对自己的职业规划根本也都和文旅无关。
李映桥看了眼王问香,难怪从酒店出来,她就是这副样子,显然是她知道梁淑琴其实并不看好她们。
梁淑琴说:“给你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我们有一年在某个县城举办音乐节的时候,周边酒店全部爆满,交通堵塞。最后粉丝们只能睡大街,睡桥洞。而这些粉丝多数都女孩,年纪都不大,有人因此而差点被骗,还有半夜被人骚扰的,无论我们怎么出面申明都没用,人家就是一腔热血置自己的安危都不顾,你们说想要承办一场音乐节,那么该怎么预防这些问题?其他问题都是小问题,我们现在最怕就是这种问题。”
梁淑琴这种人是绝对不会把话说绝的,点到为止,但态度也很明显了,暂时不会让旗下的网红矩阵和她们合作。
李映桥自然会意也微微颔首表示理解,她以茶代酒说:“梁姐,那我明白了。谢谢提醒,我后续在这方面会注意的,不管怎么样,还是很感谢今天您能来。”
梁淑琴有些意外地笑了笑,她没想到李映桥是这么坦诚,本以为是个喜欢投机取巧,鬼点子很多并且很难缠的人。
因为王问香给她打电话把李映桥吹得天花乱坠,让她误以为这女孩是一个为了流量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的人。
作为一个MCN机构的负责人,她见过太多这样的人,所以她对小画城的合作兴趣不太大,但碍于王问香第一次因为工作的事找她,才答应下来。
三个女人的饭局,即使不合作,话题也很轻松。梁淑琴觉得李映桥让人很舒服的一点是,就算知道自己被拒绝了,她也不会纠缠不休非要拿下这个合作让人生厌,而是不着痕迹地将话题转走了,三言两语就让原本有些凝滞的气氛给流动起来。
梁淑琴确实在李映桥身上感受到一股流动的力量,她这样习惯用坚硬外壳把自己裹起来的人,最怕遇到这种人。鸡蛋最怕碰到石头,内心软弱的人,遇见她这样的人会自动远离,而李映桥这种人不会,她只会平静地流过去,谁抗拒,谁抵触,谁就受力。
走出茶馆,李映桥把来时从商场买的红酒递给梁淑琴:“梁姐,见面礼。不知道您喜欢什么,问香姐说您喜欢睡前喝点酒,我就随便买了一瓶。”
梁淑琴很爽快:“谢谢。”
等人打车走了,她拎起来看了眼,有点好奇李映桥这样的人,会送她什么红酒,她说随便挑一瓶,她不信。王问香瞥她一眼说:“她听说你竞争对手兼前夫属牛,就挑了这瓶埃格尔公牛血。”
“……”
李映桥回到酒店,进门,掏出手机看了眼,进卫生间卸妆,喷完喷雾,又忍不住拿起手机看了眼,敷上冷冰冰的面膜后,也没能让她冷下来,又拿起手机看了眼。最后她躺上床,看了眼小画城的推文,往日里最让她津津有味的东西此刻竟然也索然无味,于是又切换到微信对话框看了眼,仍然没有新提示。
回来那会儿天还没黑,不知不觉过去俩小时,天就黑了。她也没开灯,黑黢黢的一个人靠在床头,“啪嗒啪嗒”地锁屏,亮起,锁屏,亮起。她发现,自己好像没办法一个人待在这个房间里,再待下去她快幻听了,脑子里全是昨晚俞津杨和她说话的温柔声。
她给妙嘉打了半小时电话,本来想说谈恋爱真的很伤神,你千万别谈。妙嘉说,狗都不谈那玩意。李映桥沉默了,进去洗了个澡出来,发现还是没有俞津杨的消息。
她仰天长叹一声,狠狠揉了一把脸,决定专心投入工作中,于是又专心致志想了他五分钟,怎么越专心,越容易分心……
李映桥从床上起来,决定下楼去逛逛。
俞津杨刚跟人聊完事,把Echo送回家之后,车子开回酒店的地下车库,拐进礼宾车道的时候,正好下雨了,车前窗落下几滴雨水。他刚打开雨刮,便看见一个外面披着披肩,里面还穿着“碰我一下你挂了”睡衣的女人很随性地酒店门口和一个穿着很hiphop的小孩正在分享冰淇淋。
“嘿,你们B-boy不管几岁,都这么酷吗?”
小孩和他刚练舞那会儿,差不多大,只是说话老气横秋:“还行吧。”
“女孩儿也这么酷吗?”
“对。”小孩点头说。
李映桥好奇地看着他:“全部B-boy都这样啊?”
小孩纠正她:“姐姐,只有跳breaking的才叫B-boy,或者B-girl,其他舞种都没有这个称呼。”
良久,她不讲话了,素着一张脸,人靠在酒店门口那根恢弘大气的罗马柱旁,看着不远处的车水马龙,默默吃着冰淇淋。
远处的车灯在雨水中流淌霓虹,她被沾湿,却像一幅越来越鲜明的名画,没有世俗的困顿,除了随性还是随性。
随性的女人忽而低头问那酷酷的小孩:
“练breaking苦吗?”
第六十五章
一个坐在车内,雨刮刷刷机械地扫着,一个随性地靠在罗马柱上,两人视线在雨雾中有短暂片刻的对视。
一场秋雨一场寒,停了车,雨也停了。两人没回房间,而是去酒店后方的湖边逛了逛。李映桥裹紧了披肩,低头踢着裙摆玩儿,时而转头瞥他一眼,问他今天去哪儿了。
俞津杨没回答,人走得笔直,目视前方,却问得漫不经心:“你刚刚想了解什么?breaking?还是我啊?”
李映桥不讲话,膝盖绷得笔直,踢着裙摆儿,自顾自地走着正步。
“还是因为一天没见,想我了?”他低头去看她,问得更随意。
李映桥却当即转身,二话不说要回酒店。
他仍是目视着前方,却精准地拽住她的胳膊给拉回来,低头看她笑说:“怎么了这是,还害羞了?”发觉有些好笑,“李映桥,我发现你特有意思,小时候什么话都敢讲。长大了反倒走内敛这挂了?再说,我是你男朋友,你想一下也正常吧。”
她这才抬头同他对视,眼神无奈,完全被自己给气笑了:“不是想一下。是一直在想!!从给你发完消息开始,就一直在想!想你有没有吃午饭,吃得什么,和谁吃的。梁姐问我的理想是什么的时候,我在想你今天早上几点出的门,昨晚那么晚才睡,你睡够没有。”
他被她的态度逗笑,但又为她的话语心软。俞津杨第一次觉得,人的心脏可能是年糕做的,被滚烫的话语一烤,又热又胀地堵在喉咙口里,还黏糊糊的。应该很少有男人听见女朋友讲这种话,心脏不会变成烫年糕。
他手臂一收,把人按进胸膛里,低声说:“睡够了睡够了。见了几个以前的朋友,怕他们一直刨根问底,就忍着没怎么看手机。”
李映桥脑袋埋在他胸膛里,一句话没有的,先是转了个面,又转了个面,连番几个来回以示抗议。
他手臂又紧了紧,低头去瞧怀里不安分的人:“烙饼呢,李映桥。饿了啊?”
她被逗笑,噗嗤笑出声,平复后又问:“你呢?”
“我什么?”
她仰头,瞪他:“嗯?”
他还是笑,仰头,下巴蹭在她的头顶,声音懒散:“嗯什么嗯,听不懂。”
“俞津杨!”
“要不这样,以后我不想你的时候,给你发个信息,没发就是在想你。”
“才不要,我回去要好好工作了,真没空搭理你。”她在他怀里又翻了个面说。
李映桥对戒掉上瘾的东西,很有自己的一套,比如高中有一阵子沉迷一款游戏,她索性就不吃不喝不睡也不写作业,足足打了两个通宵,打到头晕眼花,直犯恶心才作罢,后来真也就没再碰过。
和俞津杨谈恋爱确实有点上头,谈之前,她其实没觉得会这么上头,种种原因。只是青春期那段暧昧和悸动,就像浇在汤面上的热油,淋下去的一瞬间能窜起一股直冲天灵盖的香气。那段记忆里的他们,都是拥有这样扑面而来的热气,和他见一次面,就仿佛被热油淋了一次。
起初那碗里映着的是一张张发烫而油亮、不知天高地厚的脸。只是在一抬眼,碗里的面孔都结了油霜,反倒教人看不真切,唯独捞一筷子,才知道,味道是否如初。
她以为自己不会这么上头,大概是他小时候人民公敌的形象,太深入人心,高三那时候打电话背书,到点就睡,一秒都不肯跟她多讲。有时候李姝莉进来,她下意识把手机塞进被子里,不想被妈妈知道他俩在打电话,他也只等她二十秒,因为他还要练舞。这种对时间规划如此苛刻的男人,长大了只会更变本加厉。而她又是个熬鹰,失眠成了常态。
结果发现,他比她能熬,还会和她亲亲到半夜,反倒还是她受不了两人这么黏糊,拿枕头去堵两人的视线。
俞津杨听笑了说:“练舞的不可能早睡早起的,运动完之后皮质醇分泌会升高,根本睡不着的。工作之后就更不可能了。我高三睡得更晚吧?李映桥,你真的很不了解我。”
“谁让你每次挂断电话都说晚安,我以为你挂了电话一秒睡去。”
“……不然,我还指望你这个犟种再单独给我发个晚安吗?”他瞥她一眼。
“……”
两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又坐了会儿。李映桥转头问他,breaking苦吗?俞津杨想了想,如实说高三练breaking是不苦的,但是在芝加哥地下舞团要靠battle赚钱的时候,很苦。但他没有细讲,只说,但也是在芝加哥才真正爱上breaking的精神和文化。
breaking的精神和文化是什么,睡前李映桥还在百度:是和平、爱与团结,是文化历史知识的传承,是代际传递,是自由表达的力量,是包容,打破性别的刻板印象,是在对抗中建立团结——
这些统统来自百度搜索,她看得正入神。
俞津杨把人抱进去洗澡,但犟种今晚也特别犟地表示不需要他的任何服务,也不肯同他亲。
她洗完澡就躺在床上,侧着身胳膊支在枕头上,拍拍面前的枕头,对他说:“来吧,喵喵,我们睡觉。”
他扯起下摆脱掉T恤,躺下,掀了被子进去,仰面朝天看着天花板,良久,瞥她一眼,不太确定,又瞥她一眼。
李映桥还是刚刚那个姿势,支棱着胳膊肘,不动如山地低头看着他。
俞津杨:“没生气吧?”
李映桥:“真没有啊,你早上不到十点就出门了,我算了下,你总共就睡了六小时不到,你现在,赶紧闭眼睡觉。”
他说好,那我睡了。晚安,李映桥。
下一秒,李映桥猝不及防地被人拖进被子里,“哎!俞津杨!”
“其实我喜欢的breaking精神是公平。”他用被子把人裹成个茧,两只茧被困在一个壳里,两具年轻的身体严丝合缝地纠缠在一起,温热的呼吸在她耳边,“B-boy只要下了地,世俗给我们的定义就全部都不成立,为什么练breaking,因为它的观赏性其实不高,就是靠不断的训练和挑战,只要征服了自己的身体,就能拿回尊严。这世界上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事。”
李映桥刚看了几个视频,确实观赏性不高,也没什么花里胡哨的动作,全是在地板上滚来滚去,但要说简单是绝对不简单的,有些动作绝对是违反地心引力和挑战人类极限。她还看到个新闻有人在训练过程中导致高位截瘫。
她想起俞津杨小学因为长得矮,被高年级霸凌,堵在巷子里抢他钱,想反抗却打不过人家。后来初中因为四一哥,被同学们当峨眉山猴子围观,他也从来没有辩解过什么。中考前夕又被人绑架,眼睛快被人打瞎还是坚持上了考场。也是因此,他们家后来资助了很多贫困生和盲生。
这些经历也没能让他真正爱上breaking文化,这段精神上的信仰甚至是在芝加哥才产生的,其实几乎可想而知,那段日子俞津杨有多不好过。李映桥不自觉搂紧他。
他低头去找她的唇,亲了又亲,屋内静寂,密密啄啄。直到有人笑出声:“抱这么紧干嘛,压着我了,不疼吗你?”
“什么压着你了。”
“你说什么?”
她仰头,两人眼神在被窝里潮乎乎的,“俞津杨,我自首。”
“什么。”
“其实码头那晚,我有点破罐破摔,你对我来说,就好像是我最喜欢的小画城博物馆里特大号的公仔,每次经过我都想把你带回家。但我知道,真的把你带回家了,肯定就去魅了。我甚至觉得我们很快会分手。”
“然后今天发现自己想我想了一天……草率了是吗?”
她又开始一面面翻来翻去地烙饼了,这个动作其实他俩有阵子都喜欢做,高三最后冲刺阶段,在梁梅家复习的时候,俩都这样,写卷子写到怀疑人生,趴在桌上闭目养神,然后俩整齐划一地翻过一面脸继续瘫着,静默片刻,又齐刷刷地叹口气。唉。每次这样,梁梅和朱小亮就吐槽说他俩又自己做饭吃了,烙饼烙上瘾了。
他对这个动作相当熟悉,随即笑出声,低头看自己怀里,“一天在我这里要做几顿饭?我发现你有点焦虑,李映桥,”手掌在她后脑勺上揉,“别焦虑,嗯?我不会离开你。”
“拉钩。”她趴在他怀里,头也不抬地伸出小拇指。
“拉钩。”
翌日,李映桥这边工作已经对接完了,王问香已经提前退房走了。
这边有两个人,难得有一天能精神饱满地睁开眼,面对面躺着,然后甜蜜地互道早安。
李映桥:“hi~”
俞津杨:“你好。”
俩都笑了,一个捏捏对方的鼻子,一个玩了会儿对方的耳朵,直到一个电话响起。
俞津杨靠在床头接电话,李映桥轻手轻脚正准备下床,前者眼疾手快,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给拽回怀里。手机就那么歪歪斜斜地夹在颈窝里,一边有恃无恐地捏她脸,一边漫不经心地应付电话那头说:“好,知道了,马上就回了。谁?李映桥?在省城吗?不知道,没联系过。”
李映桥没怎么用力反抗。怕引起电话那边的注意,她也狠狠掐他脸,无声地说:“说谎!”
他无动于衷,夹着电话懒洋洋靠在那,专心致志地逗她。谁料,电话那头俞人杰说:“我刚从小画城回来,有个事要找她。”
俞津杨停下动作,对着李映桥嘘了声,后者忙凑过去听了下,他问:“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