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海南到南来这趟列车大概要十个多小时,很漫长。虽然他对父亲这个角色不抱期待,但对世界还是充满童真和好奇的。
因为俞津杨出生在海边,那时他觉得如果世界是海洋的话,列车就是善良且克制的鲸鱼,把想要到达另一片海的他和妈妈一口吞下,却能违背动物的本性不嚼他和妈妈,等抵达他们的海域,再把他们安然无恙地吐出来,转身又用它们的脊背劈开浪花,去接其他对世界充满好奇心的人类。
这样的发明,怎么可以不伟大?后来在丰潭火车站,他看着李映桥一个人拎着行李踏上北上的列车开启她的求学之旅。列车的伟大之处在于,任何人坐上同一趟列车或者交通工具,也都变得公平而被动,没有人能让飞机停下,也没有人能让一趟列车逆行。
他时常想,善良又克制的鲸鱼会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到她想去的任何地方,她会有远大前程。
从小唐湘给他灌输的思维里,说得最多就是男性只会阻碍女性的远大前程,女人如果只是把男人当作情绪抚慰剂,这样的女人在事业上绝对不会差,也不太容易吃苦。不吃苦很重要,因为会吃苦的,只会一直吃苦。
所以唐湘当时和他讲,妈妈一直没有明讲,其实一开始我和你爸爸一样是反对的,但并不是因为李武声的关系,只是因为桥桥的性格。桥桥是她最欣赏的性格,却又是她最不想要成为儿子伴侣的性格。在这点上,她坦然承认自己的私心。
俞津杨也终于在这个夜晚,想明白了自己母亲的局限性。她还是那个年代出生里意识比较超前的女性,但她又没有完美到面面俱到,因为根系始终在这片迂腐土壤里,她无法真正做到现如今的超脱的独立女性那样完全客观地看待李映桥的精神和人格。
但他并不介意,李映桥更重事业还是更重他,或者说,甲乙丙丁,他可能都排不上号,排在他前面,甚至还有一大堆人,李姝莉毋庸置疑的第一位,梁梅或许是第二,他如果能在她心里勉强排到第三,他都觉得自己牛逼了。
俞津杨看了眼手机:凌晨五点半。
他给李映桥发了条消息:早安,睡了。
两人有一周没见面,李映桥甚至都给没给他一条消息,俞津杨周四下午去了一趟景区办公室,只有吴娟在,他问她要了小画城的招商信息。走时才问了句:“你们桥总呢?”
吴娟说不知道啊,桥总最近神神秘秘的,迟到早退,好像生怕在景区遇到什么仇家似的。
俞津杨不太确定,她是害羞了?还是又冷静了。
当天晚上,他和孙泰禾在球馆打完一场羽毛球,让他帮忙把人约出来,孙泰禾把球拍往他胸口一拍,很是鄙夷地说:“菜鸡,李映桥这么难追吗?哥们我都快脱单了。”
俞津杨把后备箱打开,给他拿了瓶水,让他降降温:“谁啊。”
“不告诉你。”孙泰禾收到李映桥的回复后,一脸同情地看向他:“她问我你在不在,怎么回答啊?”
俞津杨坐在敞开的后备箱上,不耐烦地拿脚踢他:“你说我在不在?”
下一秒,孙泰禾回得干脆:“哦,她说没时间。”
“……你怎么说的。”
“我当然说你不在啊。”
“……那你现在说我在。”
孙泰禾手机又响,他扫了眼屏幕,蹙眉:“她说也没时间,那她问个毛线啊。”
“人见面跟你say hi,还say bye,这么全套的见面流程,你还凶她?脸皮不要我给你捐川剧变脸当道具,算支持非遗项目了。”俞津杨瞥他一眼,关上后备箱门说,然后转身去前座的扶手箱里拿手机。果然,手机上有一条未读微信提示。
孙泰禾懒得和他辨经,一边say着hi,一边又say着bye,极度欠扁地扫了辆小黄车搔首弄姿地骑走了。
俞津杨回车里,看着手机上横躺着一条信息。
桥:「喵.」
他靠在驾驶上座上,想了想,给她回:「很忙?」
桥:「不忙。」
这让俞津杨有点意外,她没有顺水推舟地往下接。
321:「给台阶你不下?」
321:「我让你不舒服了是吗?」
那边很快回复:「因为不想骗你,也不想敷衍你。」
桥:「没有,喵,你很好。超乎我想象的好。」
321:「但你又冷静了是吗?」
她没立刻回复。俞津杨等了几分钟,下车摔上车门,靠在那仰头看了会儿月亮,突然想骑小黄车回去了。
屏幕又亮起。
桥:「见面聊,好吗?」
***
俞津杨驱车回到小画城,李映桥约他在小画城后面的码头见面,就是疯子港附近那个充满臭鱼烂虾味的码头,他们小时候还在这放过风筝,那时候这里还是丰潭江的船运要塞,沿岸经常会听着各种船只,住在岸边的居民楼基本上都改成了商铺。
后来改河道,船运通路全朝着庆宜几个大港口城市靠拢之后,这边路过的船只就很少,河岸边的铺子生意每况愈下,纷纷关了铺子出去挣钱,而小画城反倒成了不少当地美院学生的写生地,风景还算不错,所以后来规划成景区。
俞津杨没直接往小码头去,他想从疯子港绕过去,只是还没走到巷子的尽头处就站住了。巷子两侧的石壁是砖头垒的,如同那江面一样,狭窄逼仄,青苔像一群隐秘的草丛侦察兵安静地匍匐在濡湿墙角里,青石板缝隙里泛着熟悉的腥潮气。
李映桥就靠在那。那阵天气已经转凉,她果然也听懂了他的语无伦次,上衣外面套件了很oversize的米色开衫,只是露出一截冷白的腰线,黑色直筒牛仔裤利落地裹到脚踝,身型笔直修长,脑袋上还压了顶和他这会儿几乎算同款的黑色棒球帽。
两人视线对上的瞬间,她正从兜里摸出一个打火机,瞥见他站在那,只停了一秒,若无其事地低下头,背过风,就这么单手将叼在嘴里的烟吸燃了。
这和那晚的状态又是判若两人。
那晚离开时,两人都很局促,甚至有些狼狈。他那时手还没撤出来,她把眼睛抵在自己的肩膀上,女人细细的呼吸落在他锁骨上,却彻底拒绝和他对视或交流。
他也僵着脖子不敢动,两人之间陷入一阵诡异的沉默。直到感受到她好像没再抖得那么厉害,他才低低地“嗯?”了声,示意他是不是可以出去了,还是她想要更多,他可以继续。
“……可以了。”她声音轻得不能再轻,破天荒的。
后来他送她到门口,两人说话也像是断了弦的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嘈嘈切切一通乱弹。”
李映桥说:“那个,我先回去了……马上要迟到了。”
他也理解,知道她说的是明天上班。他说:“好,昼夜温差大,你多穿双鞋子。”
她飞快地回应:“好嘞,穿着呢。”
说完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比她小学逃值日跑得还快。
***
两人并排坐在连接着废弃码头的台阶上,举目望着风平浪静的江面,迎面的江风会吹起她垂在肩上的头发,掸在他的肩上,俞津杨瞥头看一眼,又面无表情转回去:“聊什么?”
李映桥不知道哪买来一袋白糖糕,外面的塑封纸拆得簌簌作响,俞津杨感觉跟旁边坐了只老鼠一样,吃个不停。自己掰了一块,塞嘴里,问他要不要。
他说不要。
李映桥直接将白糖糕抵在他的唇上:“你吃一块,春珍奶奶做的。”
俞津杨把腿往下一撑,胳膊支棱在上一级台阶上,然后再没动作,只顺从地张开嘴,任由她就那么把糖糕卡在自己的嘴里。
李映桥带着鸭舌帽,眼睛笑成一道弯,语气自然又流畅,丝毫没有了那晚的尴尬:“你干嘛像狗一样,嚼一下,好吃的。”
第六十一章
李映桥说完,俞津杨一只胳膊懒懒地撑在那,伸出另只手,仰着头慢慢把糖糕推进嘴里,而后一边慢条斯理地嚼着,一边一言不发地盯着她。后者还是不肯同他对视,从那天晚上的手活儿结束后,他俩的视线就没再正儿八经地对上过。
李映桥看着不远处平静的江面,说:“春珍奶奶不记得我了,她没认出我是李映桥。”
“她记得,”俞津杨也收回视线,嚼了两大口就把糖糕咽下去说,“只是你打开方式不对。”
“我还去了蒲丁的店里,让他帮我洗牙,”李映桥头也不转地继续说,“他问我有颗智齿要拔吗?我说你现在的技术我能信得过吗?他让我信他,怎么可能。我真的有心理阴影了,当初他把棉花团留在我牙床里的日子,我现在都还记得,我当时经常半夜醒过来吐那种血块。我都以为我自己得绝症了,晚上躲在被窝里各种破罐破摔地各种吃零食。”
他慢慢把糖糕咽下去,扯着嘴角笑了下。
“洗完牙之后,我还骑着小黄车绕着丰潭江骑了一圈,以前国营大饭店那个位置,现在变成了一家银行,不过咱俩小时候抱过的那两根罗马柱还在,我还抱了下,咱俩现在应该能抱过来了。对了,农贸市场倒是还在,你说这说明什么,咱底层人民才是最坚挺的。”
俞津杨没讲话,静静听她说着,他这会儿又从袋子里拿了一块糖糕,默不作声地自己一片片撕着吃。
李映桥把脑袋靠在他肩上,却还是不肯看他:“我那天路过潭中,现在的潭中大门可气派了。你还记得咱们刚报到那天,你爸刹车坏了,在潭中校门口一圈圈绕,我和妙嘉一开始还以为他找不到校门,哈哈。你爸节目真的好多,其实他当网红说不定真能火……,对了,58路公交车停运了,现在大家都直接去高铁站了,那条线没人开了。喵,你说这个世界怎么变化那么快呢。”
俞津杨低头没什么表情地瞥了眼挂在自己身上的脑袋,终于开口说:“你很怀念从前?”
“当然。为什么不呢?以前我们那么好。梁梅和朱小亮也还在丰潭,爸爸妈妈们都那么年轻。”
“是怀念从前?还是后悔了。李映桥,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算了是吗?”他偏开头,肩膀绷直僵硬着。
到底忍着没去掸开她,声音冷下来,“那就别靠我肩上。”
“小气。”她瞪着他骂了句,下一秒把脑袋抬起来。
发丝扫过他的眼睛,浓郁的洗发水味道,和那晚在他怀里闷哼着要他继续时一个香味。
俞津杨更冷了:“胳膊也别贴着我。”
李映桥倒是很干脆地往旁边挪了半个身位。
俞津杨开始没完没了:“脚。”
李映桥再次收了腿,确定自己一点儿都没碰到他。
俞津杨脸绷得更紧,直接别过脸去,余光里都容不下她了。
树上似乎还有两只落单的蝉鸣声,有人摘了帽子,脑袋被不容抗拒地一下就掰回来,在残蝉寥落的嘶鸣声里,两人粗浅的呼吸又纠缠到一起,细细密密啄吻着对方的唇,有人戏谑地睁着眼,有人绝望认命地闭上眼,连带着压不住的邪火,一把地扣住她的后脑勺,熟稔地反客为主,亲得比以往都要凶,都要狠,几乎不让她有任何喘息的瞬间。
直到蝉声彻底停下来……
两人又安静坐了会儿,没接吻,也没说话,只静静看着不远处的江面。
月色把小画城的各个角落都泡得软绵绵的,俞津杨觉得向来硬邦邦李映桥,都被这月色泡软了,他那天晚上在客厅走马灯有无数个瞬间,都无端端冒出同一个念头:原来李映桥也可以这么软。
“冷么?”俞津杨这会儿才发现她穿得是拖鞋,码头的风很大。
她摇头,说还行,还蹬起脚尖给他看,灵活地调动大拇指给他看,模仿小时候的语气:“你好,喵喵队长,我是李映桥的大脚趾,长吧!”她大脚趾确实特别长,她从小以此为傲,跟他炫过无数次。
他瞥了眼,笑着别开头:“无聊。”
“无聊。”几乎异口同声,她预判了。
“没你无聊。”又是异口同声。
“哼。”
“哈。”
“嘿。”
“啧。”
全是严丝合缝地二重奏,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抢着彼此的对白。
隔一会儿,又正儿八经:“其实我在北京前两年,给梁梅打过一个电话,我说我想回家,我不想打拼了。你猜梁梅怎么说。”
“梁梅对你除了激将法还是激将法,她还能说什么。”俞津杨其实那次去G省送物资的时候就很想跟梁梅聊聊,你不能用谭老师对你的方式,来对待李映桥。
这样只会逼她离我们越来越远,甚至连朱小亮都非常清楚,不达成梁梅的目标,李映桥绝对不会缴械投降,也绝不可能从北京回来的。
那梁梅的目标是什么?怎么算混出来了?怎么才算改变世界?这个可就太宽泛了,而且全凭梁梅的一句话,她的标准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