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尽管是这样,他们也都一致决定还是瞒着在国外的俞津杨,没告诉他家里的近况。直到有一次电话里,甜筒带着哭腔稀稀拉拉地叫着哥哥,爸爸痛痛。俞津杨才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
那会儿他正在国外一家著名机械表集团的芝加哥分部任美洲区战略发展经理,负责北美市场的供应链优化。不出意外的话,他的职业规划是两年内应该能回国,因为集团当时正在筹建上海高端客户机械表定制中心,整个项目由他主导,总部高层认可他的中国背景,也认可他对中国市场的战略布局。
只是这板上钉钉的事,却偏偏没想到,那个原本天天给他打越洋电话抱怨中国自来水有味道想回芝加哥的Fernando同志,在前不久和总部的一次视频述职会议上,突然当众宣布——他打算和中国女人结婚,他要留在中国,他要申请延长中国区战略经理的任期。
Fernando赖在中国不肯走,俞津杨也知道自己后面很难再有其他机会,又恰巧那时接到甜筒那个哭唧唧的电话,于是一周后,他在去年底决定向总部高层提出离职。
回来之后,李伯清就见缝插针地给他打电话,想从他这边做思想工作,但都被俞津杨四两拨千斤地打着太极回绝,这事儿李武声有没有参与尚且还两说,就算他没参与,他爸的腿被撞成这样,怎么可能要他们只拿铺面来息事宁人。
他当然知道自己今天来,会面临什么场面。李映桥提出这个要求的时候,他几乎下意识要冷下脸来,他总归忘了,她也姓李。可他当时转念又忍不住想,他俩四五岁就认识,李映桥是什么样的人,他非常了解,她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帮李武声搭桥牵线。
可他们多年未见,他不知道她有没有变,但如果他不来,李伯清和李连丰这对爷孙向来擅长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李映桥玩不过的,万一被他们牵着鼻子走,保不齐他们俩以后连正儿八经的朋友都没得做。
所以他答应了,有些话,李伯清顾及他在场,不会说得太过分。
正如李连丰所讲,这半年李伯清没少掺合这件事,就是所谓站在他的大局观上出发,丰潭的经济太差,现在是僧多粥少,海外订单也直线下滑,几家大企业都倒闭,小作坊也就混个温饱,连俞人杰都转行。
现在早已经不是当年阿猫阿狗开个代理工厂就能赚得盆满盆满的时代了,所以越到这种时候,大家越要团结起来,共度这个难关。
果不其然,俞津杨和李连丰一上楼,在门口就听见李伯清在唱些陈词滥调,无非就是让他们目光、格局都放长远一点,别因为私人恩怨耽误丰潭企业的发展。
李伯清放下筷子,扬手招呼人又开了一瓶红酒,说:“现在好的木材从树木种植到成材都要近百年的时间,尤其是不可再生资源,就连咱们丰潭盛产的香樟木,也有林业保护,没有批证你也不能乱砍。现在这情况就是大厂子带不好头,小厂子又一茬茬冒出来,那相关部门的检查肯定会更严格。生产废料的排放、粉尘污染这些都是问题。不过,有些厂子现在我看转型做那个什么生物粒子好像不错,还拿了省里的扶持是不是?”
他旁边的中年男人回:“对,是生物质颗粒。这个主意还是津杨帮忙想的,可以把木玩厂生产的木屑废料加工成生物颗粒,提供科技燃料。别说,前阵子我们靠这拿了个专利。到底还是他们年轻人脑子活络转得快啊,不然现在镇上死的厂子还要多一些。”
李伯清叹了口气:“这小子就是心思不在这,太可惜。那么好的脑子,也不想着为家乡做点事,要自己去搞什么设计。思想觉悟上还是差点——”
李连丰飞快地看了眼俞津杨,咳了声,侧身让他先进去:“你多包涵。老头年纪大了,智力水平倒退就是个七八岁小孩,你别和他计较。”
心智确实像,外表可不像。李伯清坐在餐桌主位上,像颗被人牢牢栽了几十年的老萝卜,没人能拔得动他,他的根系在经年累月的腐朽中,越来越深地朝着土壤深入蔓延,俞人杰说他就是一颗烂在土里的老萝卜。
李伯清一见两人进门,也不管俞津杨听没听见刚才的话,就立马端着长辈的架子直接拿他开涮了,说得还是那些不入流的玩笑,“津杨啊,你小子,这我就得说说你了,平时让你来你不肯来,李映桥一来,你就巴巴跟来了,知道你俩青梅竹马,也不用看这么紧吧?”
桌上人心照不宣地发出一阵阵哄笑,眼神在两人之间暧昧不明地来回逡巡,像是嗅到了腥味的一群野猫,眼神还冒着绿光。
李连丰有些不安地看了眼俞津杨。
“李书记要这么不欢迎我我走就是,平日里喜欢拿我开涮就算了,没必要拿李映桥说事,我们也有六年没联系了,”俞津杨在李映桥旁边坐下,不动声色瞥她一眼说,“我和她微信都是昨天刚加上。”
这话让李伯清面色干下来,这小子警惕性高,再说下去倒显得他这个长辈老不正经还咄咄逼人。
照往常,一般小年轻哪敢这么反驳他,真对人有意思的,要么就顺着他的话刚上爬,没意思的也就笑笑当作没听见。俞津杨这种把话说得冠冕堂皇还滴水不漏的,他听着就烦,也没往下接,决定晾开他,又在心里骂了句,油盐不进,跟他爹一模一样。
李伯清让李映桥多吃点,李映桥也没理他,又自顾自让人开了几瓶葡萄酒,和身旁的人聊他的宏图伟业去了。
李映桥是没给任何人眼神,连睫毛都没颤一下,只是低着头认真地剥虾吃,和刚才进门前给他扮鬼脸的样子判若两人,他不知道她听到些什么。
俞津杨这么想着,把楼下拿的可乐默默放她边上。
李映桥这才转头看他。
“喝这个,这边叫不了代驾。”他说。
“葡萄汁。”李映桥晃了晃杯子。
俞津杨点点头,开始拆湿巾袋,没再说话。
李映桥拿着高脚杯喝了口葡萄汁,眼神却浮皮潦草地挂在他身上,隔空和他干了个杯,仿佛真在喝酒似的小斟酌饮一口,还浮夸地咂咂舌,一杯兑水葡萄汁喝出琼浆玉液的效果。
俞津杨这才笑开,“无聊。”
李映桥也笑笑,随后她放下杯子,转头看了眼李伯清。她刚刚才明白为什么李伯清要大费周章请她吃这个饭。
从进门一落座,李伯清就旁敲侧击打探她和俞津杨的关系,话里话外就是想让她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海天酱油”,看能不能把她舅舅和俞叔叔的事儿给调和下来,估摸就是收了李武声的好处。
李映桥从小都挺敬重他,在丰潭李伯清算是个传奇人物,只是这次回来听他车轱辘话说一半,她也意兴阑珊,没再往下接茬,只沉默剥着螃蟹。
李伯清自讨没趣,于是老狐狸又心生一计:故意在饭局上当着一众丰潭木玩圈的长辈,说些不着四六、调侃她和俞津杨的话,在座都是人精,谁听不出他话里有话——多半是想从他俩的关系上去施压,有的没的反正都先说得似是而非,来来去去也绕不开那些辛辣隐秘的男女关系,想让她和俞津杨下不来台?保不齐俞叔叔或许会顾及她和俞津杨的面子,选择妥协。
不知道老狐狸肚子里具体打什么算盘,总之这小老头现在真是坏得很。
难怪俞津杨一开始听见这个事儿,犹豫了几秒。
哎——俞津杨你这个人真是挺让人难受。李映桥胸口有点发闷地想。
她此刻胸口像被人塞了一团湿漉漉的棉花,沉是不沉,只是觉得有点绵绵涨涨的堵。这老狐狸三言两语就差点把她架在火上烤,差点被他弄得里外不是人,于是她仰头一口气喝光所有葡萄酒,然后在俞津杨耳边悄声道:“嘿嘿,喵,其实是酒,我骗你的。”
俞津杨正在剥虾,听见这话,下意识伸手要去拿她的酒杯闻,被她眼疾手快、不容置喙地伸手牢牢盖住。
俞津杨视线落在她紧紧绷着的指关节上,李映桥的拇指正在无意识地摩挲着高脚杯的杯壁,可她的眼神却落在别处——
越过满桌被啃噬得差不多的残羹冷炙,她只死死盯着对面那个喝酒喝得红光满面、抽着雪茄此刻正在高谈阔论他曾经的丰功伟绩,沉浸在众人的阿谀奉承中、自诩为丰潭的“土皇帝”:李伯清。
俞津杨没想到这么多年没见,自己对她的预判竟然还是这么准。
第三十章
李映桥的屁股刚抬起,俞津杨眼疾手快地立马扣住她的手腕,动作快得连他都惊讶于自己对她的预判,或者说更是一种条件反射,他另只手撂下筷子,低声问她:“干什么你?”
李映桥视线仍盯着李伯清,知道自己现在力气不及他,手象征性地挣了下,没挣脱,只好说:“喵,你先松开,我保证不冲动。”
俞津杨当然没听她的,反而直接箍紧了。紧得他能感觉到李映桥的脉搏在他手心里突突地跳动着,跳得又急又重,甚至越来越烫,他也只能压下心里的那团将熄不熄、欲燃又难起的未名火,看她淡淡说:“李映桥,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李映桥终于转头看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咬牙切齿道:“可他没安好心,他在打你的主意。我才不要这么憋屈坐在这,听他在这噗噗噗放连环屁,臭气熏天,咱俩坐在这给人当空气净化器呢!”
“那你为什么要回来?”俞津杨手没松,靠在那问。
“想你们了啊。”李映桥这么讲,说着夹了一筷子菜塞嘴里,眼睛还弯了弯。
俞津杨当然不会信,她从小就这样,哄人的话信手拈来,哪怕这么多年没见,她这张嘴仍是有过之无不及,让人难以招架。他扯了扯嘴角,瞥开视线,正巧看见李伯清夹着根雪茄阴魂不散地盯着他俩,笑得像颗萝卜精继续打趣他们:
“俩小年轻说什么悄悄话呢,津杨,你爸妈知道你俩关系还这么好吗?”
席间顿时响起一片心照不宣、暧昧不明的轻笑声。
随即有人拍着桌子插话进来,那人一筷子精准地插进面前转盘桌上的鱼腹里,戳了半天夹枪带棒说:“所以我说李书记你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李武声和俞老板早晚要成为亲家。还要你出面调解什么赔偿金,不过左口袋进右口袋,彩礼钱而已。”
这人叫钱东昌,是他们当年在小画城上学时的年级组长,李映桥进门时只觉得他眼熟,直到方才那口熟悉的画城老师乡音,她蓦然想起这人是谁。她下意识转头看俞津杨,四目相对的刹那,她知道他也想起来了。
钱东昌从小画城离职后,竟然还抱上李伯清的大腿了。
李映桥心里那团火越烧越旺,她用力挣开俞津杨箍着她的手,下一秒,去端自己面前的红酒杯,视线在李伯清和钱东昌之间停留片刻后面不改色地说:“李书记,长辈的事儿我们作为晚辈也不方便插手,作为旁人最好也不要插手,不然您这不分青红皂白乱攒局,只会越帮越忙。钱老板说的对,您确实咸吃萝卜淡操心,我和俞津杨要是出了这道门,连朋友都当不成,全赖你和钱老板今天在这乱讲话——”
“咳,映桥——”李连丰试图打圆场,拿起酒杯制止她。
俞津杨没动作,知道拦不住她,静静靠在那,目光平和地为她粉饰着太平,只偶尔瞥李映桥一眼。她没搭理李连丰,把高脚杯重重地钝在大理石的转台上,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啪”一声,没碎,但好似一记耳光抽在两人脸上。
李映桥故作受伤地看着李伯清说:“其实如果这顿饭,您是抱有其他目的,就不该请我来的。不说我和俞津杨关系怎么样,但至少从小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特别伟岸,我对您的记忆仍旧停留在八二年,您单枪匹马闯广销会,拿下第一批订单后,回来就大刀阔斧地集资办厂,带着大家发家致富。”
“丰潭谁不知道您的大名,我从小就立志,长大后要成为您这样的人,不光自己发财,还要带着身边所有人发财。我一向敬重您,哪怕这几年在外头读书,我也时常和身边的朋友安利您,说我们丰潭有个名副其实的大圣人,但是现在,李书记,我觉得自己真像个笑话——”
她说得声情并茂,确实让人动容,俞津杨眼神一瞥一瞥地瞧她,嘴角生生压着一道温柔的弧线,同绷直的下颚线形成鲜明对比。
好家伙,原来她才是放屁最A的那个。
“还有这位钱老板,”李映桥话锋一转,翻了个巨大的白眼,险些又把俞津杨逗笑,“你嘴巴最好放干净点,有你一毛钱的事儿?倒胃口。”
“……走了走了,再待下去,我和俞津杨怕是能在各位嘴里生孩子了,各位老板嘴那么闲,还不如轮着把桌上的菜热热,别让老爷子吃剩菜啊。有那么多立功表现的机会,非得欺负我们小辈算怎么回事,我玩不起,先撤了。”
李映桥兴致缺缺地从位置上站起来,看着满桌寂静,一桌残羹冷炙更是让这包厢氛围雪上加霜,李伯清这会儿脸色说不上好看不好看,因为他人完全是懵的,自从八二年拿浓墨重彩的一笔之后,他就再也听不见别的话,全是阿谀奉承给他捧上天的。
李连丰也懵,压根不敢看老爷子的脸色,只觉顷刻间后颈汗毛倒竖,太阳穴开始突突直跳,血液也直往脑门冲,李映桥说一句,他鸡皮疙瘩就立马起一片,想去捂嘴,又怕俞津杨掐他。
苍天啊,谁敢在他家老爷子面前说这些大实话。尽管知道目前丰潭木玩的形势严峻,如今国内外还在打贸易战,想要东山再起简直天方夜谭,也就瞧着老爷子都这把岁数了,黄土都埋到脖子根,不然谁还陪他玩这“老骥伏枥”的戏码?
……
“不过,小画城我会继续做的,当然,李书记如果您觉得我今天说这些话不合适,您想改变主意,我随时等您电话。”开门出去前,李映桥无所谓地丢下一句。
“……”
包厢内噤若寒蝉,雪茄都灭了,夹在李伯清手里一时忘了抽。
下一秒,俞津杨也跟着不紧不慢地站起来,身形挺阔站在那,目光扫了一圈,还是落在李伯清身上。奇怪的是,他和李映桥显然是两种性格的人,李映桥俏皮跳脱,他则是一贯沉稳的礼貌,一如既往的风度翩翩,却莫名能感受到他言语里和李映桥如出一辙的冷淡和讥诮——
“我爸的事儿,就不牢李书记费心了。肇事者该坐牢坐牢,该赔偿赔偿,我们不可能出具谅解书。如果今晚有些话让各位不舒服了,算我们作为小辈的不懂事,各位长辈见谅。”
“毕竟我爸断了条腿这么大的事儿,你们都能宽宏大量地劝我们出谅解书,那今晚这顿饭局上的冒犯,我想你们应该非常能谅解我和映桥的。”
***
李映桥把小孟的车停在山庄里,打算明天再过来开,正蹲在楼下等俞津杨,果然没多久,听见身后不紧不慢的脚步声,一回头,果然是他。她站在刚刚俞津杨和李连丰说话的位置,冲他大力地挥手,等男人走到近前,一副慷慨解囊的口气拍了拍他的爱驹,“来,上车,我送你回家。”
“正反话都让你说了,”俞津杨笑了声,从裤兜里慢吞吞掏出钥匙去解锁,又故意没按下去,弯腰低头去找她的眼睛,最后又跟她确认一遍,“你到底喝了没?”
李映桥喝酒很好认,别人喝酒上脸,她喝酒上眼,不管喝多少。眼尾会自内而外洇出一片极淡的粉色,像打了腮红那样,极好认。
他记得高三有一次,他俩为了解压偷偷喝了他爸半瓶珍藏许久的红酒,一杯还没下肚,李映桥脸上就开始不着痕迹地漫开绯色,剩下半瓶他就没让她再喝了,那瓶酒至今还留着,一口没再喝。
但这会儿他端详片刻也没瞧出端倪,因为她本来就化了妆,打了腮红。
“喝了啊。”李映桥倒是很老实,“不然我开小孟车走了。”
俞津杨回头瞥了眼她那辆小熊猫,伸手给她拉开副驾车门,“行,上车,我先送你,明天你睡醒给我电话,我陪你过来取车。这边上山不好打车。”
“哇——喵,你车好帅啊!”李映桥一上车就开始浮夸的表演,手指划过他的皮质座椅,吹了声相当不入流的口哨,拍马屁说,“牧马人是吧?简直跟你人一样帅,好配啊你俩。你什么时候买的?”
俞津杨按启动键的手微微一顿,眼神警惕地瞥过去,瞬间被她勾起一些不太好的回忆,她第一次坐上俞人杰的迈巴赫也是这个反应,甚至有过之无不及,把他爹哄得脸色一红又一黑的。
“俞叔叔,你的车好帅呀,跟你人好配呀!果然说得没错啊,好马配好鞍,秃头也上岸啊。”
“真的,俞叔叔,你这个真皮座椅比我家的沙发还舒服!以后你这车报废了,座椅能送给我当沙发吗?”
俞人杰也跟她满嘴跑火车,还回头问她:“方向盘不要吗?别人绝对没见过,还有迈巴赫的驰名商标。拿回家当个挂钟吧。”
“要要要!”她丝毫没听出他爸在调侃她。
“后视镜不要吗?一套的。”俞人杰又问。
“不要,喵说你出门都要照的。”
俞人杰:“……”
俞津杨:“…………”
就这股机灵劲儿,有时候蛮想揍她。所以俞津杨这会儿也被她弄得哭笑不得,笑得挡都挂不上,手都软了,靠在座驾上嘴角抽抽地看着她:“李映桥,你别犯病。”
“夸也不行,不夸也不行,好吧,这么难伺候,那你说想听什么。”
“听你闭嘴,安静一点,不要对我的车发表任何评价。”
李映桥沉默片刻,撇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