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铁皮瓶盖利落地飞了出去,在空中划了个小弧线,“吧嗒”落在地上。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陈逸凝甚至都没看一眼那飞走的瓶盖,顺手就把开了的啤酒递还给目瞪口呆的姜禾,自己又淡定地拿起另一瓶,如法炮制,然后极其自然地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喝了一大口,发出满足的轻叹:“嗬,痛快!”
一直默默坐着的陶冠泽眉头越皱越深:“哎,我说老婆子,少喝点那玩意儿,伤胃。你又不是小年轻了,像什么样子嘛。”
陈逸凝正享受着呢,被老伴儿当着小辈的面数落,脸上有点挂不住。
她放下杯子,瞪了陶冠泽一眼:“就你话多。今天高兴,我喝一口怎么了?絮絮叨叨的,吃饭也吃不清净。”
眼看老爷子还要开口,陶振赶紧站起来打圆场:“来,大家都满上。”
他高高举起自己那杯冒着泡的啤酒:“为了今天的好日子,干一个!”
“干!”
陶忠积极地响应,探过身去跟陶振碰杯,杯里的啤酒泡沫剧烈晃动,差点儿溢了出来。
陶乐迎最是兴奋,拿着自己的小杯子非要跟姐姐碰,结果力道没控制好,小半杯橙汁都洒在了桌子上。
“哎呀。”姜禾赶紧放下杯子,手忙脚乱地拿纸巾擦拭。
陶振看到后,把纸巾接了过去:“我来擦,你先吃。”
酒足饭饱,一家人心满意足地踱步回家。
两个小家伙陶欣迎和陶乐迎早已困得东倒西歪,被陶振和陶忠分别背在背上,眼睛倒是闭上了,可嘴巴还无意识地咂摸着,像在回味之前的美味。
回到家,安置好孩子,几个人洗漱完带着饱足的倦意歇下。
陶忠偷偷溜了出去,隔了大约一个钟头后,又美滋滋地溜了回来。
深夜时分,一阵压抑的呻吟从陶冠泽和陈逸凝的房间传了出来。
“怎么了?老婆子?”陶冠泽睡觉浅,很快就被惊醒了。
他打开床头灯,看到陈逸凝脸色苍白地蜷缩在床上,额头沁出冷汗,双手死死按着胃部,瞬间睡意全无,心一下子揪紧了。
“没……没事……”陈逸凝还想强撑,但一阵剧烈的绞痛让她忍不住闷哼出声,“就是……胃里有点烧得慌……还胀得疼……”
陶冠泽立刻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肯定是晚上那顿大餐油水太足,她一时高兴又没节制,肠胃受不了了。
他二话没说,猛地掀开被子,披上衣服就冲出房间,敲响了陶忠的房门:“快起来了,你妈不舒服,得去医院。”
陶忠睡得迷迷糊糊,听到敲门声,一个激灵滚下床,胡乱套上衣服就开了门,头发乱糟糟的:“爸?咋了?妈咋了?”
“吃坏东西了,肚子疼得不行,你快去推自行车,咱们送她去医院看看。”陶冠泽说得又快又急。
陶忠一听,睡意瞬间吓飞了,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哎。”了一声,转身胡乱套上衣裤,趿拉着鞋就奔到院子里。
陶冠泽则立刻返回屋里,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疼得直不起腰的陈逸凝,一步步往外挪。
尽管父子俩已经尽量压低了声音,但这深夜里的异常动静还是惊醒了隔壁屋的陶振和姜禾。
夫妻俩迷迷糊糊中听到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低促的说话声,心里一咯噔,第一反应是:遭贼了?
陶振下意识地摸了个门边的苕帚,姜禾也紧张地抓起了本巨厚的书,两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猛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压低声音喝道:“谁?干什么的!”
第49章
然而,月光下看到的却不是贼影,而是父亲搀扶着面色痛苦的母亲,和推着自行车一脸焦急的弟弟。
陶振心里猛地一沉,手里的苕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出啥事了?!”
陶冠泽:“送你妈去医院。”
“我也去。”陶振立刻转身回屋拿外套。
“你别去了。”陶冠泽出声拦住他,“你陪小禾和两个孩子在家,医院那边有我跟老二两个人足够了,人去多了也挤在那儿,帮不上忙,反而乱。”
很快,三人便到了矿区急诊室。
里面灯火通明,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值班的是个戴着眼镜,面带疲态的中年男医生。
他按压着陈逸凝的胃部检查。
陈逸凝疼得直抽气。
“晚上吃什么了?”医生推了推眼镜问。
陶冠泽在一旁抢着回答:“红烧肘子、香酥鸭、狮子头……哦,还喝了瓶啤酒。”
医生听完,摇了摇头:“老人家,您这年纪了,饮食得节制。这么吃肠胃肯定受不了。这是暴饮暴食引起的急性肠胃炎,以后可千万别这么吃了。”
陈逸凝疼得快昏过去了,忙不迭地点点头。
最终,她被安排靠在急诊室的观察椅上挂点滴。
冰凉的药液顺着血管流入,疼痛渐渐缓解,疲倦袭来,陈逸凝闭着眼睛假寐,假装没看见老伴儿那“我早就说过”的眼神。
陶冠泽坐在旁边的硬塑料椅上,看着陈逸凝憔悴的样子,数落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把挂水的塑料管子的一小段握在手里,用体温暖着:“唉……睡会儿吧,我看着。”
估摸着还得挂一段时间,陶冠泽便又让陶忠回家拿几件厚衣服来,给陈逸凝盖上。
·
一九九七年六月。
盛夏的热浪与举国欢庆的热潮一同席卷了矿区的每个角落。
陶家堂屋里的那台彩电与邻居家的一样,都在播放着香港回归的盛况。
欢腾的人群一手拿着五星红旗,一手拿着紫荆花区旗。
绚丽的烟花照亮了维多利亚港的夜空。
陈逸凝看得入了神。
当那首深情婉转的《东方之珠》响起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在胸中翻涌,仿佛有一股力量催促着她。
陈逸凝立刻起身回了画室,她几乎是不眠不休地画了两天,一幅名为《紫荆花开别样红》的工笔画终于完成。
画作巧妙融合了维多利亚港璀璨的夜景、环绕的群山、绚烂绽放的紫荆花,以及天安门、故宫和蜿蜒曲折的长城等标志性建筑。
完成的当天,陈逸凝就将画卷好,寄给了《群众艺术》杂志社的林编辑。
仅仅过了几天,家里的电话就响了起来。
陶振接起电话,只听了一句就惊喜地捂住话筒,朝屋里喊:“妈,是林编辑。”
陈逸凝小跑着过来,手在围裙上擦了又擦才接过听筒。
电话那头传来林编辑激动不已的声音:“陈老师,您的画作我们收到了。编辑部的同仁们传阅后都觉得您画的真的是太好了。意境、笔法、情感,都是一流的。”
他停了下,说道:“所以我们决定用它做下一期的封面。”
又过了些时日,杂志出版了。
林编辑再次打来电话,声音比上次更加兴奋:“陈老师,大喜事啊。您的画引起轰动啦,我们编辑部收到了好多读者来信,我都给您收集好寄过去了。还有,省电视台文艺部的同志看到杂志后,非常感兴趣,打算专程派一个采访小组到矿区来采访您。”
几天后,林编辑果然亲自带着省电视台的采访小组来到了陶家。
小小的堂屋顿时显得拥挤起来,摄像机、灯光、话筒,这些平日里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家伙什,让陈逸凝紧张得手足无措,手心不断冒汗。
“陈老师,别紧张,就像咱们平时聊天一样。”林编辑安慰她,“我们问,您回答就行。”
陈逸凝点点头。
记者问:“陈老师,看到香港回归的新闻,您当时是什么心情?”
陈逸凝面对着黑洞洞的镜头,声音有些磕巴:“就……就很激动……高兴……”
记者又问:“那创作过程中,遇到什么困难吗?”
“困难……就是……怕画不好,辜负了这好题材……”她的话语简短而朴实。
当记者问到:“能和我们分享一下您创作这幅《紫荆花开别样红》时最初的想法和感受吗?”
陈逸凝拽了拽衣服:“也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就是看电视的时候,心里头热乎乎的,咱们国家等了这么久,终于把这孩子接回家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我就想啊,得把这高兴劲儿画出来。”
朴实的话语让众人都笑了。
采访结束后,林编辑说了另一个好消息:“陈老师,下个月在北城有个全国性的民间艺术交流展,我们杂志社是协办单位之一。”
“我极力推荐了您的这幅《紫荆花开别样红》,组委会考虑后,决定将它作为重点作品展出。”
“虽然展览的稿酬不算高,但场地费、作品运输费和装裱费都由举办方承担。
“也想邀请您一起去北城,住宿和往返火车票,举办方也负责。”
去北城?陈逸凝有些犹豫,她从未出过远门。
“去,必须去。”姜禾立刻道。
“是啊,妈,这是很好的机会。”陶振也在一旁附和。
陈逸凝还是有些怕。
陶冠泽将老伴的激动与不安都看在眼里,道:“我陪你去。”
林编辑摸了摸脑袋:“真不好意思,我们资金有限,同行人的费用怕是……”
陶冠泽大手一挥:“林编辑,我的住宿和路费都自己出。”
林编辑笑着点头:“那可以,陈老师路上也有个照应。”
定好了行程后,陈逸凝便给在北城的陶华打了个电话。
陶华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几乎跳起来:“太好了妈,你和爸就放心来吧,到时候我去火车站接你们。”
为了方便联络,陶振还把自己的“大哥大”手机塞给了父亲,反复叮嘱:“爸,妈,有事千万别怕麻烦,一定立刻给我们或者陶华打电话。”
出发前一周,陈逸凝就开始翻箱倒柜,为带什么衣服而发愁。
这件太旧,那件太花,最后还是姜禾带着她去街上买了些新衣服带着。
又怕路上遇上小偷,陈逸凝特意在衣服内侧缝上了个小口袋,把钱和证件藏在了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