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生中唯一一次宴席从头吃到尾且没有厌倦的是场婚嫁的宴请,那回宴席上最后的甜品是油炸冰淇淋。
宗墀离席听了通电话,他正在想事情呢,冷不丁地被塞了块东西到嘴里,起初他以为是元宝型的饺子,结果咬开,里头是将化未化的冰淇淋。宗墀吃得有点狼狈,贺东篱却笑弯了眼睛,她声称她是好意,等他讲完电话,里头的冰淇淋就全化了。
“化了会怎么样?”
“你就吃不到了。”
宗墀那会儿觉得贺东篱有时候是故意装可爱,“我吃不到对你很重要?”
贺东篱要掰开他的嘴,把东西掏出来。宗墀在桌下捉住她的手,让她别闹,“再掏出来的东西好看不到哪里去。”
喻晓寒隔着一张桌子给女儿发消息,要他们俩注意点,人家结婚你俩在这又打又闹的像什么话。
宗墀在别人的婚宴上问她,你妈说什么了?
贺东篱摇摇头。
他再问她,结婚算不算成年人最愚蠢的社会聚众活动?
贺东篱的回答有点叫他意外,她给他讲了个谁写的短篇小说,喜剧套子,悲剧内核。通篇在描写中式婚礼的繁文缛节,然而,她说作者反复笔触描述新娘像鬼或者尸首。
宗墀很想反驳,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明明是想说,得多么宁愿愚蠢才愿意办这样被众人看着盯着的婚礼啊。
贺东篱再告诉他,她一直不喜欢这样的婚礼,看似一对新人的喜宴,然而,唯独约束的是所谓娶进门的新娘子。每一个人酒足饭饱,新娘子却得饿着肚子等在新房里。
宗墀幡然醒悟,原来她不喜欢。
那晚他宿在她堂哥家里,新婚立室的贺东笙,对于堂妹还是少时那会儿般地细微照拂。
处处看不惯宗墀的少爷作派,背后甚至诋毁他,他比你还娇生惯养,阿篱,这样你会受委屈的。
盛夏南风,贺东篱穿着朴素的蓝睡裙,洗漱后的她身上满是舒肤佳和花露水的味道,虫鸣协奏、草木葳蕤。贺东篱背着手感受难得的浮云蔽月的闲散,说她回来偏头痛都好了。
东笙哼一声,还挺维护他。
贺东篱淡定且清醒的口吻,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东笙扔掉手里的烟屁股,即便他新婚头上,也不禁要泼泼阿篱的冷水。什么时候都不要尽信男人。
贺东篱小狐狸纠正的口吻,你说的是尽信,没说不能信,我不信他还和他一起那才是最大的伪命题吧。
那晚,宗墀躺在他的独间客房里,面色平淡,眼睛盯着天花板。
贺东篱进来给他送燃着的蚊香时,问他怎么了,大少爷。
宗墀听到这样的奚落,一下子跃起身来,问她,和你堂哥聊什么了。
贺东篱永远轻易看破他的样子,你不是都听到了么?
你知道我听到了,才这么说的?宗墀反问她。
贺东篱把蚊香搁在一张折成风琴纸的烟盒纸板上,天干物燥,远离一切易燃的角落。回过头来,懒懒招呼他,早点睡,明天还要起早。
宗墀随意盘腿坐在床上,俨然一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纨绔子弟,寂然追问,我问你话呢。
贺东篱离他有点距离,抱臂,身子靠在书桌上。你听没听到,我都这么说。
你说什么了?
宗墀,你就是个昏君。永远爱听谗言的昏君。
床上的人笑了笑,赤着脚下来,伸手来拖她。贺东篱一下子紧着嗓子压低声音,警告着呵斥他,不尊重入乡随俗的人是卑鄙且没有教养的。
宗墀爱她这样的着急忙慌。他吓唬她,我反正又不来你们老贺家了,我怕什么卑鄙还是教养。他把人轻而易举地托抱到桌案上,大抵别人新婚燕尔的气氛太好或者是贺东篱没有规训着听她堂哥的话,还是她眼前这样事无巨细跑到他卧房里照拂他的样子实在温柔,宗墀别着她的下巴,逗弄却实在真心地想把嘴里那些好听的爱听的全都吮吸出来。
像她吃桔子瓣那样,咬开一端点口子,然后细细啜饮里头的汁水。
宗墀亲眼见过她在视频那头,把几瓣桔子吸得只剩下筋络皮囊。今天他要实操一会,一口下去,有人应声吃痛了口,手推拒在宗墀心口,他伸手来捉住她,不让她动更不让撤回手。
移开唇舌,目光所及间,能看见那牵连成透明的丝。短暂轻盈地又吻合到贺东篱的下巴处,她略微洋相地偏了偏头,另一只手扬起来不顾形象地擦掉了。
宗墀的笑意还没来得及到她耳边,房门响了,是喻晓寒。她叩了几声门,喊她阿篱又是西西的,说大妈娘家的姨妈要见见你们呢,快点啊。
贺东篱连忙应声地要下来,宗墀不许,一只手牢牢箍住她的腰。他再要乖张地试图继续什么的,贺东篱着急,格开他的脸,宗墀再不克制地笑出声,贺东篱本能地来捂他的嘴,正中下怀的他,咬住她的一截的手指。
贺东篱如同不小心喂进狗嘴里般地抽回手,最后通牒的警告他:你是来吃喜酒的,就得有个宾客的自觉。
自觉什么?宗墀问她。
自觉收起你主人翁的意识。
宗墀笑着在她耳边问,那回主场,我的主人翁意识就可以觉醒么?
贺东篱拒绝他一切狎昵调笑。无计可施的最后,她只得微微伸出食指,用小儿科的阵仗武装镇压一切反动意识。宗墀收拾心情陪她出来见她伯母娘家的亲戚时,小声随性地问她,跟你哥说的那句是真心的么?
哪句?
信我。
宗墀,我没有你想象中的精明。
……
相反,我会犯很多低级错误。且在正确答案公布之前,我会深信不疑。
*
火柴上的火焰被倾斜着,蛰伏里的记忆只够蔓延烧到指间。
酒店房间里,宗墀这才不得不扔掉烧成黑灰的枝干,暂停了思绪。他烟没点成,电脑端有人打视频进来。
他顺手丢开手里的烟,把视频投到书房的白幕上。那头的宗径舟延迟了几秒,通话才稳定地输送了进来。
父子俩工作日只聊工作的自觉。宗墀坐靠在转椅上,闭目养神地仰枕着头,但不影响他的述职。
宗径舟再问他这个case的周期,什么时候回来?
枕着脑袋的人一时没出声,画布上头的人震慑追问一句,宗代表?
宗墀闭着眼睛、约了个时间给对面,“争取元旦前吧。”
“圣诞前吧,”老宗还价道,“这样正好赶得上书星的演奏会。”
转椅上的人像是睡着了还是死掉了,悄无声息。片刻,才跟老宗把他的臭袜子脱错了地方、扔到他儿子房里般的领地意识,第一时间扔回去,“嗯,你有什么法律上不容许但又犯了世俗错误的喜讯要跟我分享了?”
“这叫什么话?”宗径舟听出些机锋。
“不然忙着叫我赶回去干嘛,难道不是你的好消息?”宗墀不紧不慢道。
宗径舟差点被自己的一口气给噎死,骂宗墀个小畜生,说书星人家才大学毕业啊,你给人家造这样的谣,像话么!
宗墀全无反省,径直反问老宗,“哦,那你给我个我必须回去且还要赶得上周书星演奏会的理由?除去你要办喜事除去你个人意愿很欣赏她所以亲昵地称呼她书星这两个我合理之怀疑。”
那头的宗径舟气极反笑了下,听起来赞许胜过怒意,“你少和我绕,看不上周家就直说,你再把我得罪了,你可真的孤立无援了。”
宗墀依旧头也不抬,丝毫没好口吻,提醒宗径舟,工作时间有事说事,没事挂机。“还有,少给我装,好人都给你当了。我还就跟你明说了,我不是看不上周家,是压根没看过。当然,你和我妈如果真的有必须胁迫我的理由,我可以娶周家,只不过最后的结局和你第一任婚姻差不多,只会差不会好。”
画布上停顿了好长时间,对狙的意味很浓重。宗径舟嗤笑了声,这才打破僵局,“所以你就是成心躲你妈给你的安排才跑到S城去的?”
“宗董,你显然没听懂我上一个议题。”
“老子听懂了,我还没老到那程度,你吓唬我呢,你可以结婚,但是对自己不满意的婚姻绝不负任何责任。是不是?”
宗墀不置可否。这些年来,他已经深谙与其我告诉你不如你来猜我要什么。
宗径舟亲手养大的狼崽子,岂能不知道如何摸到他的软肋。“嗯,你还有结婚的意愿就可以了,感情么,可以慢慢培养。周小姐一门心思中意你,周家也没辙。你娶回来只要好吃好喝地待着,生两个孩子,你信不信没几年后,你会明白,结婚这事,和谁都一样。”
“既然和谁都一样,那你们又为什么非周家不可,嗯?”
“说了,周书星一门心思喜欢你。”
“喜欢我就得嫁给我还是我就得娶她,这到底是什么他妈强取豪夺的歪理?”
“你少和我提什么强取豪夺,这个门道谁能比你熟!”宗径舟那头原本是坐在书房里视频通话的,一下子给气着了,腾地站起身,在镜头那头不住地来回踱步。片刻,走回镜头前,俯着身子,冲宗墀喝道:“你还瞧不上周家,我跟你妈说的,谁看上你,也是瞎了一双眼了。”
“嗯,对,所以你们秉着慈善家的人道主义也不该由着周家来跳我的火坑。”有人从善如流。
“周书星哪里不如你的意,你说说看?”
“哦,那多了,基于礼貌就不一一例举了。”宗墀说到这,眼皮都没撩开一下。
宗径舟闻言狠拍了下桌案。父子俩遮捂了半天的心知肚明也不藏了,“宗墀,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S城干嘛的!你看不上你妈为你相中的,也别忘了,当初你一而再地要留在国内,我们可没有一次不顺着你。结果呢,你闹得人家女方几乎要报警。所以这世上就是有因果报应,你不会爱人,自会有人来磋磨你。周家这才有意要你做女婿,你就觉得人家强取豪夺了,那你呢,宗墀,你中意一个人,你觉得你付出了那么多年,她就得答应你,就得无条件顺从你,就得一个不字不准有。你先告诉我,这回是因为什么破戒了。我当你这辈子都不会再回S城了呢。”
“破什么戒。分手多少年了,难不成因为她落户在这里我就当真不能落地了,笑话,我来这里是办事的,事成就走了。与她无关。”
“我只问你为什么破戒,可一个字没说是你的前女友啊!”宗径舟这才图穷匕见。
果然,转椅上的人这才闷声停顿了几秒。随即睁开眼,坐正身子,他要挂断通话,遥控器举在手里,宗径舟在那头平A骗大招后还不忘补刀,“书星比那位贺医生年轻、漂亮……”
“我没有跟小女生来往的癖好,这东西并不会遗传。也不认为对方漂亮在哪里。还有,老男人动不动把女人的年轻挂在嘴边,这等同于精神代偿!”
老宗被亲儿子狠狠阴阳了一把,全不吃心,继续拱火,“是的了,一个拉琴的怎么能比得上为人民服务拿刀的呢,不过我记得贺同学好像艺术分也不差?你们校演奏队的排练照至今还在你的校友册里呢。你别以为你在香港委托经纪拍下一幅连佣金在内八位数的画我不知道啊,那幅画反正我和你妈是没见到个影子。”
“真是你的心头好啊。漂亮么,也就中等偏上、”宗径舟摆出一副什么美貌他没见过的世故嘴脸。
偏宗墀是那种反矫头子。打小,老宗吹嘘吃的盐比你吃的饭多时,他总要毒舌道:你吃那么多盐干嘛,不怕心脏遭不住啊。于是,没等老宗说完,宗墀拨弄开手里的东西,是个录音笔,他掐头去尾的重播了宗径舟刚才所谓的婚姻和谁都一样的论述。并声称,“我如果把这一段发给我妈,你觉得,我俩谁会消停一阵。”
宗径舟手伸不过来的狂恨,怒骂着臭小子,“你和我玩阴的是吧。我可告诉你,你去S城的事我可给你兜着呢,你最好别再去招惹不该招惹的人,你妈近来身体本来就不舒坦,你把她气出个好歹来,我绝不饶你。”
宗墀反复播放着录音笔里的一截:结婚这事,和谁都一样。
宗径舟蹙起眉头来,故作上位者的镇静,草草交代了两句,说但愿宗墀能做到元旦前回来吧。随后,自行结束了通话。
而与此同时,林教瑜那头探听的消息也有了眉目,他来电问宗墀,是要人过来还是宗墀过去他那边。
宗墀稍后还有个视频会议要开,他起身回房换衣服,对于几天前他拜托林教瑜的这份起底又顿时没有知情的兴趣了,电话里懒懒打发道不必过来了,酬劳帮我付双倍罢。
林教瑜才要说什么的,宗墀佯称有事,回头再说。
挂了微信通话,他看着通讯录里头一个没有通过的好友申请,终究退了出来。宗墀给身在香港的秘书打电话,抱歉,在她休假期间帮他做一件事。
黄秘书没有推诿,得到大概的联络方向后,问了句,“对方什么人?”
宗墀在衣帽间里挑衣服,淡淡答复秘书,“一破人情债,拿钱打发不掉的那种。”,随即结束了通话。
待到他换装出来,一眼就看到了床上的那只兔子。已然决定跟她了账的人,几步走过去,拎着兔子的耳朵,很不痛快地把兔子塞进了衣帽间的珠宝保险柜边上。
她脸朝里,逼仄地躺着,也不管她了。
第20章 珍珠耳环
林教瑜月底要去趟澳门。从前玩的几个知道宗墀过来, 攒局几次请宗墀都被他推掉了,美其名,公务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