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的潮气混杂泥土的腥味从土层里蒸腾上来。
河水在黑暗里流淌,涟漪阵阵。
第106章 自作多情
从KTV出来,天空淅淅沥沥降下小雨,许思睿叫了两辆出租车,先把同行的人送了回去,最后刚好只剩下他自己,独自坐在新叫来的第三辆出租车里。
车辆行驶在马路上,细小滚圆的雨珠在车玻璃上倒退着往斜后方走。
他托腮望着前方的红绿灯发呆,视线不经意朝侧边一瞥,隔着绿化带,隐隐绰绰似瞥见了南护城河边一个熟悉的背影。
认出祝婴宁主要是因为她的书包,高一第一学期开学前,她在附近的文具店里买了个书包,审美堪忧,放着正常款式不要,要了个黑色里夹带荧光黄的,远远望过去和警戒牌没两样。后来许思睿问过她好端端的怎么选这个款式,她说荧光黄够亮堂,走夜路也不怕被车撞死。
托这怪异理由的福,许思睿轻易便在黑夜里认出了她,主要是他坚信全北京都找不出第二个学生愿意背这种款式和颜色的书包了。
她不是早走了吗,没回家待在河边干嘛?
正思忖着,就见那片亮眼的荧光黄改变了原先站立的姿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趴到了地上。
许思睿本不欲理会,可是那片荧光黄趴在地上以后便了无动静。
……她到底在干嘛?
聆听大地的声音?睡着了?晕倒了?被鬼上身了?
他好奇得抓心挠肝,又有些担心,在红灯将要转绿的时候,终于还是不争气地开了尊口,对司机说:“载到这里就好。”
“啊?”
司机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丢了五十块钱,许思睿留下句“不用找零”便打开车门下去了,绕到了斑马线上。
冰凉的雨丝挂在他脸上,很痒,还没法抓挠,因为这痒转瞬即逝,手刚举起来就消了。
顶着零零落落的雨水朝河边走时,他颇有些烦闷。
假如那不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很傻吗?假如那是祝婴宁,他巴巴地赶过去不是显得更傻了吗?好像无论怎么做都会遭她嘲笑,虽然祝婴宁不会嘲笑他,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他就是忍不住幻想出一个长着恶魔角的她在他耳边摇头晃脑地讥笑。
他们可还在冷战呢。
不过到了目的地以后,许思睿便没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他终于知道书包为什么会长久地趴在地上,因为祝婴宁把书包扔地上了。
她人不在这里。
不仅人不在,书包、外套……一切不适合下水的东西都留在了岸边。这些东西确凿无疑都属于她,让他想要欺骗自己认错人了也没办法。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擂动,那种不舒服且惊惧的感觉就像从山里参加完综艺回家那天,许正康面容严肃地告诉他家里出事了。
他撑在铁制护栏上朝下看,河面细细密密的是雨滴漾开的涟漪。
周围人烟稀少,大多数人都不会选在雨夜来江边游玩,雨中漫步毕竟只是少数人的雅兴,需要在合适的年龄由一点点冲动助推。当然也没有泳池旁常见的救生员,许思睿去游泳时总怀疑那些救生员是否真的会游泳,因为他从没见过他们下水,但不管他们会不会游泳,有救生员存在起码图个心安。现在他连这点微末的安心都没有。
也许他应该再冷静点,打电话向有关部门求援。
但当时他什么都没想。
他撑着护栏翻了过去。
**
河水淹上来的第一感觉是冷,冰寒刺骨的冷。
许思睿扑腾几下,在水里稳住身形,触目所及皆是黑色,黑色的水和黑色的天空,除了河面上偶尔翻腾上来的鱼,没有任何活物的踪迹。
他茫然无措地在护栏周围游了几圈,不讲究任何泳姿,能游动就好,试探性叫:“……祝婴宁?”声音被冻得咯吱发硬,上下牙齿磕碰在一起。
没有人回应他,耳畔响起的唯有雨滴嘀嘀嗒嗒落入河面的水声,以及远处车辆的车轮碾过路面积水的声音。
他脑子已经被冻木了,慢吞吞地想,她该不会已经沉到河底了吧?
这条河有多深?两米?三米?时间不等人,救人的时间尤甚,他憋了一口气,将身体往下沉,忍着睁眼时眼球被河水侵蚀的酸痛,在水里睁开眼睛,入目漆黑一片,连只鬼的身影都看不见。
恐惧逐渐被浓郁的黑暗催生,从水里探出头,他甚至已经想象出了她的尸体被河水冲刷到下游的惨状。
手和身体都在剧烈发颤,不知道是冷的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祝婴宁——”又试探着叫了一声,这次声音更大,也抖得更加细碎不成型。
还是无人应答。
他突然疯了一样,划开水面,撕心裂肺地喊起来:“祝婴宁,喂祝婴宁——!你别吓我好不好?你在哪?!你听到了就应一声!!祝婴宁!”
拜托,就算只是一声孱弱的救命也好,起码让他听到她的声音。
也许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求,降下一点仁慈恩泽,几秒后,她的声音竟然真的悠悠响起,被雨幕隔断,并不真切,细听竟然是从半空中传来的:“……许思睿?”
他抬起头,看到她站在岸边护栏外,震惊地俯视他,好像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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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知微离开
后,祝婴宁独自一人趴在护栏上,盯着脚下漩涡般的河水,心里确实有那么一刻产生过跳下去的想法。
并非想要轻生,而是因为祝知微说的那番话——她说她每天都像溺在水里,有时候在河边走着,都想跳下去一了百了算了。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安慰她,语言在真实的痛苦面前显得格外苍白,她只是天真又傻气地希望自己能替她跳进去试一试,然后告诉她,河里太冷了,冷得骨头都疼,所以不要跳好不好?
但这想法也只是存在了那么一刻而已,祝婴宁做不出这样麻烦别人的事,只要想到她的疯狂有可能消费路人的善良,引来他们牺牲时间对她施予救援,她就彻底蔫了。
可心里的疼痛难以排解,她恨不得大哭一场,却又哭不出来,泪水仿佛已经流干了,雨水代替眼泪在她脸上恣肆,洗不净脏腑的郁气。
那就跑步吧,她想。
奔跑是祝婴宁的本能。
**
脱下碍事的书包和外套,她沿着河道奔跑。跑过了人卫大厦,跑向不知名的远方,跑得精疲力竭,最后又原路折回来。
脑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想,雨水蒙在脸上,织成冰凉的网纱,又从她脸上往脖子里掉。上衣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如同飞蛾的茧,将毫无间隙地裹束她,裹得难以呼吸。
跑完这一圈,她还是没想通任何事情。
她没有因为奔跑变得更强壮,更孔武,更聪明灵慧。她还是那个她。
还是那样弱小,还是那样木讷。
她捡起书包和外套,打算回家洗澡睡觉。就像斯嘉丽在《飘》的结尾里说的那样,明天又是崭新的一天。也许睡一觉就能想出方法了呢?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有人叫魂一样喊她名字——
祝婴宁。
祝婴宁……
祝婴宁!
声音简直像要哭了。
她循着声音找过去,看到一个人在河里随波沉浮。
“……许思睿?”
她瞠目结舌,手指搭在护栏上,上半身朝外探。许思睿出现在这里就像游戏人物卡bug,刷新到了本不属于他的地图。她花了足足三秒品味这份猝不及防当头一棒的震撼,又花了另外三秒为这个现象做出了合理且急迫的解释——他落水了。
他在求援。
神魂归位,她助人为乐的雷达滴滴作响,朝他大叫:“我这就来了,你千万别乱动,我现在下去救你!”随后蹬掉鞋子,甩开手上刚刚捡起来的书包和外套,灵敏地纵身一跃。
扑通。
下饺子一样下进了河里,溅起巨大的水花。
等到她着急忙慌地游到许思睿身边了,才发现他并没有落水之人应有的慌乱,恰恰相反,他轻松浮在水面上,表情虽然呆茫,却看不出任何惊慌。
“啊。”她停下动作,飘在他身前,终于慢半拍反应过来,“……原来你会游泳啊。”
想了想,更觉迷惑了,“那你没事待水里干嘛呀?”
是啊,我没事在水里干嘛?许思睿也想问。
难道要他实话实说,说他自作多情,以为她跟他吵完架,悲痛欲绝地跳河了?
靠,他宁愿去死也不会把这话说出口。
两个人大眼瞪小眼,随着河水涌动,身体不断起伏。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就在祝婴宁打算说一句“河里怪冷的,要不我们先上去吧”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一道暴喝:“喂喂喂!!你们两个!在水里干嘛呢!不知道这里不能游泳?!不知道现在下雨了?!不要命了你们——!”
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两个巡逻的城管手里拿着荧光指挥棒,远远的朝他们冲了过来,犹如两只矫健猎豹。
这段河段不能游泳,被抓到了要罚款的,而且他俩是未成年,说不定还会被带去单位批评教育,许思睿被这道暴喝吓得一激灵,彻底清醒了,暗骂一句脏话,抬手推搡祝婴宁的肩膀,急声催促:“快上去!快!”
“……哦哦。”
祝婴宁尚未搞清楚状况,全凭本能伸手去攀河道边沿的护栏,爬上去以后又拉了许思睿一把,将他拽到岸上,两个人狼狈地翻越护栏,身上还在哗哗往下淌水,就不得不展开了奔逃。
赤脚往前跑了几步,她才猛然想起自己的书包鞋子等物还在原地,于是赶紧返回去拿。
许思睿用余光瞥见她回去了,急得差点吐血,眼见着城管就要追上来,只好也跟过去,在她拿到书包鞋子和外套的那一瞬间就将她拽起来,拽着她的手腕夺路狂奔。
她胳膊底下夹着书包等物,在他身后喋喋不休,一会儿叽叽喳喳说“许思睿,我鞋子还没穿呢,你先让我把鞋穿了”,一会儿又发神经说“我们这样跑了不太好吧?做错了事本来就要接受惩罚,要不我们还是回去跟城管诚恳地认个错吧”。
许思睿头一回见到有人偏要往枪口上撞的,看到城管不跑就算了,居然还要自投罗网。
“你能不能闭嘴跟我跑!?”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
“可以是可以……”他们跑到了草坪上,春天的草没别的特点,就是扎脚,特别扎,她龇牙咧嘴,表情狰狞,嘶嘶地倒吸气,欲哭无泪地说,“但是我脚好疼。”
“……”
许思睿很想叩问一下随便哪路神仙,为什么每回他和祝婴宁碰到一起,事情的走向都会变得如此离奇?难道真是因为他们星座不合?
他没降下奔跑的速度,只是伸手揽过她的腰,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第107章 豌豆之心
人在极度紧张的情况下无法顾及太多,按理来说,被一个长得如此漂亮的异性公主抱,内心多多少少该有波动,但祝婴宁被许思睿抱在怀里,一点旖旎念头都没来得及生成,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啊,原来他没有我想的那么弱不禁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