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报告是白色的,幻化为一张白色的丧布,盖住了祝知微正走向起步的人生。
她不懂什么是血HCG指数,但她懂得医生说的怀孕二字。
“医生,这检查弄错了吧,我怎么可能……”
“你自己有没有发生过高危.性.行为,自己难道不清楚吗?”医生不耐烦地说。
山里基本没人会用避.孕.措施,事.后.清洗干净,在祝娟看来就是避.孕了。再加上营养不良,月经基本是季经,三四个月才来一次,因此她压根没发现——或者说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怀孕。
从医院出来,她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手里的报告单仿佛是别人的报告单,即使它真实地被她握在手里,她也没有任何实感。她回到餐馆,照旧在餐馆帮工,端盘上菜,收拾客人吃剩的餐桌,给客人开啤酒。那天晚上躺到自己的小床上,她甚至也没有失眠,一闭眼便酣甜安稳地睡到了天亮。
三天后,祝娟才逐渐接受了自己怀孕的事实,迟来的惊恐和恶心如涨潮般朝她汹涌袭来,将她溺在水里。
她无法相信自己干瘪的腹部里竟然正在孕育一个生命,这个生命的父亲还是她恨之入骨的顾大春。他家暴的时候怎么没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死呢?
她下定决心逃出来就是因为挨了他一顿毒打,他踢踹她的腹部,抓起她的头发撞墙,她的臼齿折断了,她在自己口腔里尝到浓郁的铁锈味。祝娟感到一阵恶寒,手臂上根根汗毛倒竖,为肚子里这个孩子强劲到如同寄生兽般的令人作呕的生命力。
一周后,她独自来到一家远离餐馆的小医院。
人流前需要进行B超检查,她依照医生的吩咐做完全套流程,在等候区等候叫号。
想到要杀死腹中未成型的胎儿,祝娟毫无怜恤之心,只感到冰冷到近似战栗的畅快。
小医院空间小,隔音差,问诊环节简略,医护人员的素质也不高,她听到一个医生问另一个医生:“下一个是谁?”
“堕女胎的。”
然后她们叫她——
“祝娟!”
一连叫了三声,外面都没人应答,医生走出来问:“祝娟——祝娟在这吗?”
不在。
祝娟已经离开了。
她走在医院外的马路上,听着轮胎碾过柏油马路时刷刷的声音,觉得自己也像一条马路,刷拉一下,就被命运的车轮瘪瘪地碾过去了。
看呐,上天跟她开了一个多荒唐的玩笑。
祝娟有六个妹妹。
在这六个妹妹中间,还有无数的鬼。
在山里小溪旁蹲着涮衣服时,祝娟曾恶毒地想过,让山里所有堕女胎的人都去死吧。被钳子夹爆头而死,被搅拌成模糊血块,被变成鬼的女婴狞笑着索命,堕入地狱,永无轮回。
她的诅咒没有在任何人身上应验,却报应到了她自己身上,她死去的妹妹们化成她腹中的小吸血鬼寄生在了她的子宫,她们叫她——
妈妈,妈妈,妈妈。
姐姐,姐姐,姐姐。
**
后来祝娟又几度尝试过前往医院堕胎,但每次临门一脚,都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无形中将她拖拽回来。
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她呢?她三过妇科而不入。
怀孕到三十二周时,她才终于有些显怀。为免被老板和老板娘看出来,她辞职了,说自己爸妈死了,要回老家奔丧。老板和老板娘抱怨连天,祝娟卑微地道着歉,转身却走得坚决。
08年的春晚不再有上一年的黑色三分钟,主题为“携手共进盼奥运”,蔡明扮演的售楼小姐在小品《梦幻家园》里不断问“为什么呢”,这句话后来成了那一年的流行语。
为什么呢?祝娟也想问,为什么她会在07年跨越到08年的春节躺在病床上生育?她攒下来的所有钱都花在生孩子上了,未来会怎样,她一点儿都不清楚,她只知道剖腹产的伤口很疼,护士逼她下来走路,说“你不走路的话伤口会粘连呀!到时受罪的还是你自己”。
早产生出来的小孩如同一只老鼠,皱巴巴又黑糊糊的。她每次透过保温箱的玻璃看它都觉得它好丑,丑得她想吐,丑得根本不想将自己的乳.房塞进它嗷嗷待哺的缺牙巴的口中,丑得她甚至不愿用人类的“她”来形容它。
她以为将这孩子生出来以后,她会自然而然对它产生母爱,就像老人们常说的,激素能麻痹母体的神经,让她理所应当地爱上自己的孩子。可她错了,错得彻底。她不爱这个孩子,怀孕时不爱,生下来更不爱。她对这个丑陋如老鼠的孩子毫无感情,她巴不得它死。
更让祝娟害怕的是同病房其他人的眼神和窃窃私语。
早在生孩子以前她就隐隐察觉到,在北京,十六岁生孩子是一件堪称恐怖的事,正常接受教育的女性都不会做出这种选择。而这预感在孩子生出来以后得到了更深的应验。她们那病房有六个床位,六个床位都住满了产妇,除了她,其余全是二十多到四十岁的成年女性,要么由丈夫陪伴,要么由男朋友陪伴,要么由妈妈亲力亲为。
只有她是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
每一个人见到她,都会说,啊呀,小妹,你看起来真年轻,怎么这么小就生了孩子?你怎么自己一个人在这,你老公呢,你男朋友呢,你父母呢?你没遇到不好的对待吧,你今年几岁了?
每一个问题她都答不上来,每一个问题都让她由衷产生做错事般的惊惧和羞耻。
“没有。”她总是摇头说没有。没有老公,没有男朋友,没有父母,也没有遭到不好的对待——后来过了很长时间,及至出院了,她才明白过来她们口中的“不好的对待”指的是有没有被强.女干。
她怎么可能被强.女干呢?
祝娟笑得灿烂。
在又一次看完保温箱里的老鼠后,她踱步回病房,听到里面的人在说:
“肯定是鸡啊,不然哪有这么小就生孩子的。”
“都不知道有没有什么脏病,跟她住同间病房晦气死了。”
“也可能是被黄毛骗了嘛……反正都是不学好的,要是我女儿这样,我绝对打断她的腿!”
“这样的女儿已经废了,生出这样的孩子,她父母造孽哟……”
“你们小点儿声,当心她回来了。”
祝娟走进病房,病房里像被锨了静音键。
她躺到自己的床上,侧身躺着,面朝墙壁,咸涩的泪水将枕头泡发,涨大成白茫茫的海。
**
剖腹产的疤痕留在她肚子上,祝娟从此害上了一种疑心病。
她害怕穿露脐装,害怕被人看出她生过孩子,害怕自己有哪里和“正常人”不一样。
她变得杯弓蛇影。
有时候登陆论坛,看到上面有人说:「兄弟们,教你们个辨认人妻的方法。」她都会吓得心跳加速手发颤,强迫症般点开来,一条条仔细研读,务必戒掉上述所有特征,不论那些描述有无科学依据。
她一条条修正那些所谓的生育过的特征,只有一条无法修正——作为她生育过的铁证的孩子。
有许多个夜晚,祝娟都在床上辗转反侧,思考着兵不血刃地解决掉那个孩子的可能。
从楼上丢下去?放到洗手盆里溺死?用枕头捂住它的口鼻?有好几次,她都怀疑自己将要实施了,枕头攥在手上,距离孩子不过咫尺之遥,她的面容因强烈的快.感和恐惧而扭曲,低头盯着孩子丑陋的、越来越肖似顾大春的脸。
都说女儿像爸,她生的这个尤其像。
像到她好像仅是一个传播病毒的媒介。
**
下定决心送养这个孩子是在春节过后的某一天。
她特意在网上查了资料,查哪家医院专治不孕不育,然后抱着孩子蹲点在医院门口。
日复一日,竟然真的被她蹲到一对中年夫妻,结婚十年,各项指标正常,可就是怀不
上孩子。夫妻俩试尽了所有方法,穷途末路之下,听算命的人说抱养一个命中带手足的孩子,有助于生出自己的小孩,便半信半疑地物色起合适的人选。适逢遇上祝娟,夫妻俩合了祝娟孩子的八字,发现命里自带手足,喜不自胜,托内部人员办理完收养手续,这孩子便登记到他们的户口本下了。
一切都顺利得不可思议。
送走孩子就像送走了心中的一块巨石,送养手续办完那天,祝娟第一次觉得北京的空气如此清新好闻。她走在街上,正打算用剩下的最后一点点钱去街边搓顿好饭,肩膀就被人从后方轻轻拍了一下。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西装革履、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站在她身后,脸上挂着似是而非的笑。
“你好。”他一开口便是一口纯正的北京腔,“我留意你好几天了,方便一起吃顿饭吗?我来请。”
后来祝娟总是想,黄俞亮为什么选中她呢?或许应该说,为什么偏偏是她被黄俞亮选中?
她琢磨这问题琢磨了许多年,她想黄俞亮选中她也许是因为她是如此完美的一只猎物——
愚钝,卑怯,无知,廉价,缺爱。
她是能够用以证明他威威雄风的猎物,她的愚蠢于他而言不失为另一种完美。
但当时的祝娟不懂这些,她只感到惶恐,因为黄俞亮说:“你这么年轻就生了孩子啊。”
这句近似威胁的话成功将她虏获到了他精心选定的餐桌旁,从此她成为了他餐桌上逃脱不得的一道菜。
第105章 雄风lightofmy
祝娟最先记住的是黄俞亮的口味,因为他们在一起外出吃饭的时间很多,远远多过单独待在屋子里的时间。
黄俞亮喜爱指点她的用餐礼仪,比如,咀嚼的时候嘴唇不要张开,吃饭的时候两只手都要放在餐桌上,不要把任何一只手藏在餐桌底下,敬酒的时候酒杯应当低于长辈。
他擅长吃,胃口不大,口味却很刁,自称吃遍北京城第一人。比起前往声名远扬的米其林三星餐厅,他似乎更爱挖掘不为人知的苍蝇馆子。在苍蝇馆子里,黄俞亮也热衷讲究餐桌礼仪,祝娟谨记他的教诲,每口饭都吃得战战兢兢。
渐渐的,她察言观色,细致地记住他爱将筷子伸向哪一道菜。她牢记他虽是北京人,却有一颗地地道道的广东胃,热爱清淡饮食,讲究食物本味的鲜美。后来熟了,她才知道他的饮食偏好是因为他有胃炎,肝也不太好,他说是因为应酬时喝酒太多。
黄俞亮替她置办的第一处房产是北京三环内的一间二手房,公寓楼,一层熙熙攘攘住了十几家住户。房子隔音一般,但在寸土寸金的北京,陡然获得一处房产,还是让祝娟害怕得心惊胆战,何况这时她和黄俞亮相识不过一个月,除了约饭五次,什么都没发生。
祝娟虽不懂其中的弯弯绕绕,却也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她害怕这个房子需要用更高昂的东西支付,于是连连摆手拒绝。
黄俞亮却说你收下吧,要是不满意,等以后再卖了,换一套更好的小区房。
祝娟直肠子地问,您图我什么呢,黄先生?
黄俞亮拍了拍肚子,笑得如同不世出的弥勒佛,说:“你想多了,小祝,我只是看不得有人受苦,希望你越来越好。”
“您还是直说您想要我做什么吧。”祝娟怕得要死,她来北京这么久,口耳相传,也听说过一些倒卖人体器官的故事。生孩子的时候她体检过,她的脏器个顶个的健康。
见她如此惶恐,黄俞亮只好做出无奈的样子:“好吧,看来我不让你做点什么,你今晚准要吓得睡不着了。这样吧,如果你真想报答我,就把你的名字改了,祝娟,这名字不好,艳俗,我来给你取个新名字,祝知微,见微知著,而且知微两字念得快了,就是你原先的‘娟’字,怎么样?”
祝娟完全愣了,她头一次听说有人买房不收钱,不收别的报酬,只要当事人改个名。
这要求莫名其妙,但她最终还是答应了改名,因为除了改名,她不知还能怎样报答这份恩情。
这是恩情吗?祝娟分不清。黄俞亮的确给她提供了住所,也给了钱支撑她的生活,可他所有这些“帮助”,全都罔顾她的个人意愿,当她谨小慎微地想要拒绝,他会以仁慈的口吻威胁似的突然提及她的孩子。
孩子永远是祝娟的软肋。
当然,不是害怕孩子被伤害那种软肋,而是害怕被人知道她生过孩子那种软肋。
祝娟成为祝知微以后,黄俞亮又说,她应当学一些配得上名字的技能,别让人一瞧就知道她是乡下来的。
祝知微说:“我没读过几年书,黄先生。”
“不要紧。”黄俞亮从容道,“我会请私教老师来给你补习。”
祝知微一开始以为他在玩笑,后来发现他竟真的请了私教老师,教她中文、英文、算数,甚至还教她物理化学与商科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