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吉祥看着她,因心虚而不由自主咽了咽唾沫。
他没有祝婴宁这种长久盯视别人的功力,很快忍不住瞥开视线,气势也因这个动作弱了一截。
争执如打战,讲究的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的气很明显已经散了。祝婴宁主动回归正题,说:“我没有钱。”
祝吉祥这才重新看向她:“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没钱?”
“钱都被你偷了,我哪来的钱?”她把身上所有口袋都翻出来,无一例外空空如也。
祝吉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你要是想买票回家,就自己打工挣车费。”她淡然道。
“我打工?”他一甩胳膊,冷笑,“我能打什么工?”
钱被偷了以后,他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想过先找份临时工挣点钱,起码挣点餐费先将肚子填饱,但问了麦当劳的工作人员,人家却说他们不招工了。之前来参加综艺时,他只觉得北京样样可亲,不仅经济发达,机会繁多,连人也都格外亲切友善,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大家不是对他友善,而是对钱友善。
有人在超一线城市享受至尊服务,有人在此地服务他人,北京兼容并包,既容得下有钱人的野心,也容得下穷人破碎的梦。倒卖梦想,批发机遇,通通是有钱人弹指一挥间的把戏。他以为他来了就能跻身前者,原来他连服务别人的门槛都够不到。
致命性打击。
在这座大到令他觉得自己渺小若尘埃的城市里,他所憎恶的姐姐是他唯一可以依赖的亲人,他以为她听完他的遭遇会对他报以理解的同情,可她依然端着冷肃的脸,无波无澜地问他:“为什么不再找?”
“再找了也会被拒绝啊!”
“拒绝了那就再找。”她说,“被拒绝五十次,就再找五十一次,被拒绝一百次,就再找一百零一次。不然你觉得像我们这种什么都没有的人,凭什么在这里生存?”
他哑然。
“走。”她指着小巷的出口,“现在就去找工作。”
她先带头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说:“祥弟,你是我的家人,又是第一次犯浑,我给你改正的机会。我会陪你一起打工。但是人总要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我打工挣得的钱是我自己的,一分都不会给你,你要是觉得饿,想吃饭,就拿自己的工钱买吃的,要是想回家,就自己攒车费。做不到,那你就在这里饿死,或者永远困在北京——我不会再管你。”
说出饿死两个字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有一瞬间许
思睿附体,虽然她并不完全赞成他冷漠的态度,可也不得不承认,偶尔运用一下,真的还挺爽的。
她转身朝外走,没再停下脚步,祝吉祥害怕被丢下,尽管心里千般万般不情愿,也还是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接下来是祝婴宁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流程,挑选一切有可能在招人的商铺,进去询问,主动请缨,然后被拒绝。
月上梢头,灯光汇成亮色的海,在夜空下流淌。他们是漂浮于海上的水母。
不知走了多少路,被拒绝了多少回,终于在一家开业不久的商场里找到老本行——发传单的工作。商场二楼的舞台要租给外头的人举办情人节活动,正好缺人地推。
工资微薄,但总比没有强,祝婴宁带着祝吉祥接了这份工作。
饿了一整天,又走了这么远的路,祝吉祥全靠一口气吊着。他没有祝婴宁落落大方的态度,面对陌生人总还有些畏缩,说话声音也不够大,活动负责人在一旁视察,对他颇有微词。
好不容易坚持到晚上十点,把手头的所有传单发完,祝吉祥觉得自己没有低血糖也要饿出低血糖了,他领到十块钱工资时只觉得崩溃。这么少的钱,连水饺都买不了几颗。
他们在商场外随便找了家路边摊,买了点吃的应付饥肠辘辘的胃。
胃里太久没进东西,又叠加上路边摊食物的油腻,祝吉祥吃到一半就觉得肚子锐痛,抢了路边摊小贩一包纸,冲到公共厕所里,把刚刚吃下去的东西又拉了出来。
出来以后,脚步虚浮,一看祝婴宁,竟然完全没有担忧他的架势,嘴里自顾自嚼着东西,见他出来也只是问了句:“还吃吗?不吃的话就回麦当劳睡觉了。”
“……”
祝吉祥在麦当劳睡过一晚,他已经深切体会过在麦当劳过夜的威力,隔天起来,散架这一词语已经无法形容身体的疲累,应该说是粉碎性骨折。
可他刚刚挣得的十块钱已经被他拉出来了,祝婴宁的十块钱则被她吃进嘴里,除了去麦当劳,他们确实别无选择。步行至麦当劳的路上,祝吉祥试图挣扎一下:“姐,你联系下许思睿呗,之前录综艺你好歹也照顾了他几个月,你求求他,他肯定会让我们住进……”
后半截话赶紧咬断了吞进肚子里,因为祝婴宁的眼神看起来仿佛又想扇他一巴掌。
这一夜趴在麦当劳的桌子上对付过去了。
隔日醒来,继续重复发传单的工作。
午后,再次领到稀薄的工资后,祝吉祥绷得岌岌可危的神经终于咔的一声绷断了。一个上午下来,他饿得不住肠鸣,可这点钱只够他吃顿猪脚饭,连双拼都点不了。
别说攒到钱回家了,在攒够车费之前,他觉得他会先饿死在这里。就算不饿死,照这个速度,两百块的车费要攒到猴年马月?!
在又一次央求祝婴宁联系许思睿无果后,他不得不主动提出想再找一份洗碗的兼职。
“可以啊。”祝婴宁欣然应允,和他一起在商场里挑选饭馆,询问他们是否缺临时洗碗工。
后来有家店的老板看他们可怜,让他们进去帮忙。
毕竟是长于农村的小孩,祝吉祥并非无法吃苦,只是不想吃苦而已,可眼下已经到了不得不吃苦的处境,他只能卯足了劲干,核心需求就两个——吃饱饭和回家。曾经在他眼里形如牢笼的家,现在却堪称世外桃源,起码在家里,有房子,有菜地,有暖呼呼的炕,不用担心风雨飘摇,无枝可依。
做完洗碗的工作,他又主动提出想去商场旁的辅导班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份看自习的兼职。
不管他提出什么,只要是找工作的事,祝婴宁都会点头陪同。
结果仅是一份看自习的工作,竟然也有学历要求,负责人问他们多大了,是不是本科生。
两个高中毕业证都没拿到的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在辅导班里低价捡得一个打扫卫生的活儿。
这一天结束后,回到麦当劳,新的噩耗接踵而至。大概是看他们连续几天晚上都睡在这里,工作人员过来打听他们几岁了,从哪里来,家里父母在哪:“如果你们是离家出走的小孩,我可是要报警的。”
祝吉祥掏出身份证,证明自己已满十六,这才劝阻了工作人员报警的行为。
晚上趴在桌子上睡觉,他既疲惫至极,又绝望得想哭。
在确认祝婴宁已经睡熟后,他悄悄溜到她身边,从她口袋里顺走了属于她的那一份钱。
凑在一起数了数,勉勉强强有了一百块,离两百块的车票近了一步。
他几乎要喜极而泣,尽管心里知道盗窃的举动蠢得要死,明天一早,她醒来以后发现钱不见了,肯定会第一个怀疑他,可是他还是没有将这份钱放回去,反而藏进了自己鞋底,打算一口咬死“不知道,没看见”。
第二天早上醒来,祝婴宁果然发现钱不见了。她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神色如常地继续和他外出打工。
他心内惴惴不安,却也藏住心事,半点儿心虚都没透露。
就这样半打工半偷,到了正月十九这天,祝吉祥攒够了回去的车费。
硬座,两百零三元。
在火车站买到票以后,他转过身,看着安检口人来人往,神情木然。
一位西装革履的父亲肩膀上驮着个小女孩走进了安检口。
祝吉祥看着看着,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出来。
“我好嫉妒他们。”他流着泪,泪水是静默的,声音却在胸腔里绕了一圈,铮铮作响,“为什么他们生来就可以不用当小偷?”
“你也可以。”祝婴宁看着他,眸光沉静。
“我不可以。”祝吉祥紧紧攥着手里半打工半偷窃换来的车票,哽咽,“……我太累了,姐。”
偷懒与投机取巧是人的天性,他抵御不了这天性。
他淌满泪水和鼻涕的脸颊转向她:“我和你不一样……不对,是你和我不一样。你和我们都不一样。”
城市很大,钢筋混凝土筑起的围墙密不透风,让他想起很久以前陈老师跟他们描述过的形容——钢铁森林。他是山里长出来的血肉之躯,无法在钢筋上扎根。
而她呢?
祝吉祥看着他一母同胞的姐姐。她脸上和他有几分相似的五官平淡中又透出一股奇异的韧。她始终注视他,未置一词,不对他进行任何审判,也不对他进行任何救赎。
她又能在这里走多远?
他摇摇头,什么都没再说,转身汇入安检的人流。
第97章 男朋友
“对,他已经坐车回去了。”
送走了祝吉祥后,祝婴宁返回许思睿家,总算找到了时间和刘桂芳通电话。
电话刚开始是刘桂芳主动打来的,借了邻居家的手机打了好几次,由于祝婴宁不在,每次都是许思睿接。刘桂芳对他态度复杂,怨恨他拐走自己女儿肯定是有的,但碍于他资助人的身份,又不好把话说得太难听,只能低声下气地求他劝祝婴宁回老家,顺便向他打听祝吉祥的下落。
许思睿每次都回答:“她不在我这,等她回来了我再让她给你打电话。”至于祝吉祥的话题则选择性无视了。
如此拖到了祝婴宁回来那天。
“祥弟今天上午买的票,应该要晚上很晚才到了,我估计他会直接回县一中,你要是担心,明早可以打个电话去他们学校。”祝婴宁说。
“欸,欸。”刘桂芳在那头应着,由于刚刚哭过,声音还带着鼻音,“那你呢,宁宁?”
她说:“我留在这里。”
未免刘桂芳不明白,她直白地解释,“祥弟连家务都不愿意做,他留在北京,也不会打工给家里寄钱的。靠他维持我们全家的生活,我们迟早得喝西北风。”
刘桂芳心里其实也隐隐明白这一点,此刻被祝婴宁点出来,唯有沉默应对。
“他周末回家,该做的家务就让他做。
阿妈,我知道你辛苦,可你的辛苦不完全是别人造成的,是你自己不放过你自己。你不愿意让祥弟承担他那一部分职责,而是替他扛了,所以他的心才会那么飘,所以你才会这么累。”
“可他毕竟……”刘桂芳情不自禁想辩解,说到一半,又觉得无从声辩,叹了一口气,“唉……我知道了。”
挂断电话以后,祝婴宁没有马上放下话筒。她听着里面传出的连续不断的忙音,心中五味杂陈。
偶尔有些时候,祝婴宁觉得自己阿妈是个强势的女人,当有人触犯了她脑海中根深蒂固的金科玉律,她总会奋起维护那些铁则,可绝大多数时候,阿妈又表现得软弱没主见,像没有根的植物,只能牢牢抓住她的丈夫和孩子。
说她重男轻女吗?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就算祝婴宁再不想面对,经历了这些事,盖在重男轻女上的遮羞布也已经被一双无形的手撕得粉碎。
可真要说刘桂芳是什么恶毒至极的人,她也无法下此结论。
刘桂芳没有正经上过学,只在十岁那年读过半年夜校,学习简单的数字和拼音,学到买菜能算账、去便利店能分清酱油和醋的程度就没有再学了。
二十岁那年,她嫁给文化程度和她不相上下的祝大山,二十一岁时生下一对龙凤胎,村里人人都说阿芳的肚子真争气,一胎儿女双全,省了多少力气。那段时间是刘桂芳最风光的时候,也是她出生以来唯一一次获得那么多称赞。
可没高兴多久,现实的难题就接踵而至。
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总要吃奶吃饭吧?为了养家糊口,祝大山不得不外出打工,留下刚刚生育完的刘桂芳独自一人在家拉扯一双儿女和一对公婆。
带小孩本来就心力交瘁,带龙凤胎小孩尤甚。也许是同胎间的心电感应,也许仅仅只是因为位置挨得近,容易相互影响,总之——只要其中一个病了,另一个不出两日,必然也会患上同样的病,只要其中一个哭了,另一个无需多时,也会跟着嚎啕大哭,只要其中一个饿了,另一个肯定也嗷嗷待哺。
孩子一闹,生来喜静的公公就要发飙,骂她是蠢儿媳,连孩子都带不好。婆婆也会在一旁附和,说自己当年连生四五个小孩都不至于像她这般手忙脚乱,再慨叹一下年轻人真是一代比一代不能吃苦,公公点头,深以为然,紧接着又催婆婆煮饭。
日子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过。
等孩子们大到可以上学了,祝大山特意请长假回了趟家,开始商讨孩子们上学的事。
那时村里的人仍处于半醒未醒的状态,很多人听说外头在宣扬男女平等,女孩也该接受义务教育。大多数人觉得这是无稽之谈,女儿终归是要嫁人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供她上学有什么作用呢?还不如留在家里种种田,帮忙带带弟弟,在嫁人前尽可能发挥出劳动价值。
上头派人下来给村民做思想工作,结果多说多错,支书甚至被村民用粪铲打了出来。
思想工作做到祝婴宁家时,支书语重心长:“大山啊,你是在外头跑过的人,你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你肯定知道城里的女孩都跟男孩一样上学念书。时代在发展,社会在进步,只有跟上大城市的思潮,我们山里年轻的这一代才有可能走出深山,才有可能变得越来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