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思睿无语地观摩了一会儿,怕他水漫金山,用眼泪把屋子淹了,只能勉强开口道,“许正康不会让我没书读的,要是辛辛苦苦十几年却教出个初中文凭的儿子,他肯定得自杀,我的成绩刚好够上我们市最贵的那个私校分最低那一档。”
很多私校录取学生都会划分分数挡位,分越高需要交的学费越少,反之,分越低需要交的学费越多,他这个惨不忍睹的成绩刚好就是分最低学费最高那一档,一年的学费要十几万,高中三年读下来起码要花掉许正康五十万。
听到许思睿还有书读,孙明远总算不鬼哭狼嚎了,但还是一抽一抽的,表示难以理解:“你到底图什么?本来能去重高的,结果现在只去个鱼龙混杂的私校,许思睿,我真想把你脑袋掰开,看看里面是不是全是水。”
“人脑里有70%-80%的水分,你这话说得也不算错。”
“……操,我跟你说正经的!”
许思睿仰面躺在孙明远的床上,目光望着天花板,无奈向他解释:“许正康一直都没放弃东山再起的念头,还想跟他那个朋友鬼混,但他缺个噱头,他一直希望我考上人大附中,这样就能打着‘天才儿子’的旗号引来媒体采访,给他的生意造势。”他说着说着,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个不符合年纪且意味不明的冷笑,“我不会让他如愿的,他想我考好?行啊,那我偏偏要考得烂。他希望东山再起,没问题,我偏偏要把他的启动资金全花掉。他好面子?我偏偏要让他颜面扫地。这个畜牲,他凭什么东山再起?他就该一辈子活得潦倒不如意。”
说到最后,许思睿的话音都带了几分嘶哑,孙明远眼神复杂地看着他,久久无法接话。
许思睿家的事,身为他的发小,孙明远自然是清楚的,他难以去评判什么,只能叹了口气,说:“中考成绩会发到家长手机上,我估计许正康很快就会杀来我们家找你了,你……”
“无所谓。”许思睿翻了个身,从床上坐起来,嗤道,“反正我在你们家也住得够久了,不用他来请,我自己会回去。”
**
原先住的那套房子卖掉以后,许思睿家现在住在一个普通的小区里。
新房子一百三十平,三室一厅,是他们原先那套房子的四分之一。许思睿对这个新家完全没有任何家的归属感,虽然已经在这里住了将近一年,但他的卧室里基本没有生活痕迹,除了最基础的床上四件套和衣柜里的换洗衣物,其余什么都没有,书桌也是空的。
他用钥匙开了门,走进家里,将中考完就一直带在身边的瘪瘪的书包随意朝沙发上一扔,自己回房间拿了套
睡衣,然后径直走去浴室冲了个澡。
现在是五点多,他估计许正康从接收到中考成绩到杀去孙明远家,再到发现他已经独自回了这里,起码也需要花上一个多小时,所以他洗得很悠闲。
把澡洗完,时间还有空余,他侧身躺在沙发上,拿着遥控器开始看电视。
许正康是七点整回来的,听到玄关处开门的响动,许思睿毫无反应,仍旧保持原先的姿势看电视。许正康一踏进来就看到他不为所动地歪躺在沙发上,右手支着脑袋,左手有一搭没一搭抛着遥控器玩,睡衣散乱,跟个会所里的鸭子似的。
“你他妈还有脸看电视?”他扔开公文包,脸色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眼白血红,连鞋子都没有换便穿着皮鞋三两步跨到他面前,声音透出一股压抑过的暴怒,“你告诉我,你那个中考成绩是怎么回事?”
许思睿闲闲地瞭了他一眼,耸肩道:“就是你看到的那回事呗。”
“许思睿——!!”
许正康怒吼完,抬手就掀翻了茶几,上面的茶杯哗啦啦摔下来,在地面上摔得稀碎,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巨响。
“我看你是找抽!”
许正康抬起宽厚的手掌就要朝他脸上扇,而许思睿只是无谓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脸说:“扇呗,扇啊,有种随便你扇。”
许思睿长得很像周天澜,毫无疑问,从那身雪白的肌肤,到眉眼的轮廓,乃至鼻梁,嘴唇,都像是和周天澜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许正康扬到半空的手掌就这么僵住了,他还记得许思睿出生那会儿,他对自己儿子长得像妻子非常满意,总说“像你才好,像我没什么意思,像你我会更爱他一点”,而现在,这份相像却成了刺向他的刀——利刃,刀刀剜他的良知。
他的手没有再落到许思睿脸上,而是转而夺过许思睿手里的遥控器,开始打砸他能接触到的所有东西。
家里很快就像被大炮轰了似的,七零八落,到处都是家具和电器的残骸。
许思睿淡定地歪靠在沙发上,神色漠然,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发泄完了怒火,许正康才一屁股坐在单人沙发上,颤抖着从西裤口袋里摸出打火机和烟,哆哆嗦嗦给自己点燃,猛吸一口,像瘾|君子终于尝到毒|品:“你以为这样就能把你老子搞垮?幼稚!”他冷笑一声,“你不中用了,有的是别人可以用。”
许思睿懒得搭理他困兽般的发言,只当他在虚张声势,谁知下一秒便听许正康说:“我打听过了,你之前参加的那档综艺,那个和你交换的小孩,他也中考完了,只要我能资助他来我们这上学,到时不愁没有媒体来报道。”
“……”
许思睿不可思议地看向他,“你脑子有病?”
和综艺有关的事虽然仅仅发生在一年多以前,回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最开始听到综艺两个字时他还有些恍惚,直到听清许正康的话,恍惚才转为怒火,“为了你那破生意你是不是脸都不要了,把我妈害成那样还不够,你还想干嘛?!”
许正康手指里夹着烟,对他的谩骂充耳不闻,无所谓地笑道:“许思睿,你吃我的,用我的,连学业都要我给你兜底,老子想做什么,还轮不到你这种寄生虫来啰嗦,你要觉得不爽,就他妈自己滚出去赚钱。”
第52章 被牺牲的那个
在盛夏午后连走五公里山路,对陈斌这种微胖体格来说不咎于一场酷刑。气喘吁吁到达祝家村,敲开祝婴宁家的门,他扶住门框,脱口而出的第一句话就是:“水……水,给我来碗水。”
“啊呀,老师,您怎么亲自来了!”来开门的刘桂芳被他这副即将脱水身亡的模样唬了一跳,手忙脚乱递上满满一搪瓷碗的山泉水。
陈斌抢过水碗,站在门口,咕嘟咕嘟连灌一肚子水,这才用手背抹了抹嘴巴,摆手叹道:“嗳,刘大姐,我这次来家访,主要是想说说中考的事。”
“是中考成绩出来了吗?”刘桂芳忙把陈斌让进家里。
他跨过门槛,正要踏进去,就见祝大山和老太太并排躺在炕上,屋子里弥散着一股浓浓的中药味。
“祝大哥还没好转呐?”将要踏进去的脚就这么顿住了,他转过头,压低声音询问刘桂芳。
刘桂芳脸上现出一种麻木的苦恼:“没呢,一直有在喂中药,可就是不醒,老师,你别介意,进屋子来坐,不打扰什么的。来,来,屋里有风扇。”她拖来落地风扇,将落地风扇对准竹席,又热情地招呼陈斌坐在竹席上。
陈斌这才脱了鞋,盘腿坐下,从裤兜里摸出皱巴巴的一页纸递给刘桂芳:“这是你家两个孩子的成绩,哦,对了,怎么没看到他们俩?”
“祥儿去喂猪了,宁宁在镇上给餐馆打暑假工。”刘桂芳捏着成绩单,窘迫地笑道,“我们家这情况您也看到了,爹成了废人,孩子们不勤快点没办法,连日子都过不下去。”说完搓开手里的纸张,把纸拿远了,眯眼看了半天,说,“老师,我眼睛不成,也不大识字,您就直接告诉我我们家吉祥考了几分吧。”
陈斌把祝吉祥和祝婴宁的成绩都说了,刘桂芳连连点头:“照这意思,我们家吉祥能上县一中了?”
“能,当然能。”他推了推鼻梁上滑腻的镜片。
这时恰好有只苍蝇停在竹席上,在上面交替搓着前腿和后腿,陈斌盯着看了一会儿,才慢悠悠启口,“婴宁也能,她考了我们学校第一,上县一中轻轻松松。”
“唉——老师!”刘桂芳闻言,赶紧挥了挥手,一改方才恭顺的态度,略显不悦地说,“这件事您之前就说过了,我还是那个态度,不成,真的不成。”
“现在国家都有助学金,我会尽量帮忙申请,婴宁读高中真的要不了几个钱……”
“不是这个问题,老师,您不懂啊!”刘桂芳指着炕上昏迷的祝大山,“他们阿爸是个什么情形您也都看到了,这一年来,为了给他续命,我们家那点积蓄全都见底了,再不匀出个孩子去打工,我们全家都得喝西北风。我得在家里照顾我们家这口子和他老娘,我是腾不出手。家里两个孩子,要么全都出去打工,要么只能一个去打工一个去读书,靠打工的那个供着读书的那个,这件事我们家也是商量过的,我们家宁宁懂事,自个答应了去外头打工,老师,您就别再来动摇她的心思,别再来让我们为难了!”
陈斌急得抓耳挠腮:“刘大姐,我不是想让你们为难,我只是打心眼里觉得婴宁就这么放弃读书实在可惜,她成绩这么好,要是坚持读下去,将来饱管大有出息……”
“别,别!老师,您别这样。我不知道她有多大出息,只希望我们家能平平淡淡把日子过好。”刘桂芳把成绩单塞回他手里,站起来,做出赶客的姿态,“您大热天专程来给我们通知成绩,我感谢您,但别的事咱就别多说了,好吗?”
陈斌架不住刘桂芳这副送客的姿态,只好从竹席上站起来,往外走了几步,一步一回头,不死心地说:“刘大姐,我还是希望你别那么早下结论,我再去给村支书那你们争取争取,也许能争取到国家的贷款,供你们度过难关呢,再苦不能苦孩子,再穷不能穷教育,是不是?欸欸,刘大姐……!”
他话说到一半,刘桂芳忽然推着他的背,强硬地把他往外“送”,陈斌哪是刘桂芳这种做惯庄稼活的人的对手,踉踉跄跄被她“送”到门外,后半段话还没来得及出口,祝婴宁家的门就在他眼前甩上了,害他吃了一鼻子灰。
陈斌只好挟着那张皱巴巴的成绩单,唉声叹气地往村子外去了。
**
教职工宿舍里照样只有风扇没有空调,陈斌
跋涉回了学校,一屁股坐在自己宿舍的地上,开了风扇对着自己的脸狂吹,路过的女老师瞧见了,笑道:“陈老师,你这样会着凉的。”
陈斌愁得脸都皱成了苦瓜,瞄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女老师会意:“谈得不顺利?我就说她妈妈那副态度,不可能谈出什么结果的。”
“唉,我觉得还是得申请个贷款,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
“得了吧,陈老师,你就别掉书袋了,连我们的工资都拖欠了三个月没发,还贷款?谁贷给我们啊?”女老师蹙眉道,“我昨儿还听隔壁的黄老师说,他打算拿到工资就辞职不干了呢。”
“啊?不能吧?”
“哪不能啊,现在校长正在他屋里找他谈话呢。”女老师叹气道,“陈老师,有些事真不是努力了就能改变的,婴宁不能继续读书,我也感到可惜,可你打算拿什么法子去劝她妈妈?”
陈斌一时也说不上来,只能含糊道:“都说事不过三,也就是事情总得试上三次才知道结果,我打算过几天再去一趟,要还不行,我再放弃吧。”
女老师只好摇着头,唏嘘地离开了。
**
“啥呀,你爸……不对,许正康打算资助之前和你交换过的那个乡巴佬?”
孙明远正和许思睿窝在一家台球馆墙角的沙发上,吹着空调,手里拿着罐冰冻过的菠萝啤,闻言嘎嘎笑了两声,“这脑洞牛逼啊,也算无所不用其极了。”
许思睿脸色极差地蜷缩在角落里,将指间抽得只剩短短一截的香烟捻灭在菠萝啤的瓶罐上,一言不发。
孙明远看向他,有点纳闷地挠了挠头:“不过,你为啥这么生气?他爱作妖就让他去呗,那综艺都播完快一年了,热度早过了,晾他也折腾不出什么水花,估计后头看没效果又会把人送回去了,对你没啥影响啊。”
许思睿深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黑沉:“没影响?我们家公司出了那么大事儿,现在又转头去资助山区小孩,有点脑子的都能看出许正康这傻吊想借此炒作,他不要脸我还要脸。”
“也是,是挺那什么的。”孙明远苦笑着耸了耸肩,深知许思睿对面子有着异乎寻常的执着,尤其是他们家出事以后,“那……他要真打算资助,你打算咋办?”
“把家砸了。”
“啊?你不是说你们家刚被许正康砸过吗?”
“有影响?”许思睿冷冷地斜了他一眼。
“没……您高兴就好。”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心里却默默想着许正康和许思睿真不愧是父子俩。不过这话可万万不能被许思睿听见,不然他能被他活活抽筋剥皮。
在台球馆浑浑噩噩鬼魂到晚上九点多,王晓倩打来电话催孙明远回家,孙明远接听完,对许思睿说:“许哥,我妈催了,我得回去了。”
“回吧,我也走了。”许思睿把杆子归位,揉了揉僵麻的脖颈和脸颊。
要是有别的选择,他才不想回到家里和许正康面对面,他现在一看到许正康的脸就想吐。但已经叨扰了孙明远父母那么长时间,许思睿就是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继续在他们家当米虫,他低头按亮手机,划拉着通讯录,默默寻思着要不要再找几个别的哥们借宿。
他朋友很多,但知心朋友很少,就那么三四个,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许思睿不想让任何非知心好友得知他处境艰难,就算是知心好友,想到要把自己的困境向那么多人转述,他依然觉得糟心不已。纠结了一会儿,他最终还是把手机熄灭了,揣在兜里慢吞吞朝家里走去。
许正康已经在家了,正在书房里和不知道谁打电话,许思睿在玄关处换完拖鞋,本想直接回自己房间,却见许正康喜气洋洋走出来,毫无眼力见地对他说:“我打听过了,那个叫祝吉祥的家里很困难,穷到快念不了书了,我现在资助他刚刚好。”
“……你有完没完?”
许思睿恶心得不行,怒火自他肺部开始灼烧,烧得他很想随手砸点什么东西,但动手之前暂时还有个困惑,这个困惑稍微阻碍了他的怒火,让他没有第一时间动手——许正康说,祝婴宁家很穷……?
开什么玩笑,他走之前不都留了个手表给他们吗,难道刘桂芳把手表私吞了?
这个短暂的困惑造成了短暂的沉默,在沉默的当口,许正康继续说:“听说他爸在外头打工时出了意外,成了植物人,工地没有赔偿,医药费全是他们家自己掏的,现在家里一个劳动力都没有。许思睿,我知道你看我不爽,觉得你爸这辈子活该这样了,但我告诉你,我还没完!你瞧,连老天都站在我这边!”
许思睿觉得许正康这番像是作战宣言的话完全属于魔怔了,是困兽走投无路的无能嘶吼,但他话里零星透露出来的几个片段还是让他怔了怔。
植物人?医药费?
哈……
他本来以为给了那个手表,祝婴宁家再不济,也能供两个小孩原原本本念完大学,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明天和意外不知道哪个先来”,这句话不仅适用于他家,也适用于她家么?
许思睿想着想着便冷笑起来。
他觉得没劲透了,一切都没劲透了。
“你笑什么?”许正康双目圆睁,于几步开外怒视着许思睿,如同一只被燎了胡须的敏感的老虎,“你觉得很好笑?许思睿,别忘了你有今天都是靠谁!”
许思睿不屑地扯着嘴角:“我有今天都是靠我妈,和你有个蛋的关系。”
“许思睿!”
许正康怒得几乎要犯高血压,伸手扶住墙壁,隔着几米指着许思睿的鼻子,大喘气道,“行,我现在先不跟你这孽畜计较,但我告诉你,就算你不同意,这事儿我还是要办!”
“行啊,那我也告诉你,就算你坚持要办,这事儿我也不同意。”他扯着嘴角阴狠地笑了笑,把脚上拖鞋踢掉,随意趿拉上球鞋,伸手拽过玄关柜子上的雨伞就朝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