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杨吉从屋后走进厨房,看向许思睿:“我有事跟你说。”
“待会再说。”
他正专注于剥蒜,头也没回,所以也就没有看到身后杨吉黑沉的脸色。
负责跟拍许思睿的摄影师留意到了杨吉的异状,走过去,低声问:“怎么了?”
杨吉朝他勾勾手指:“你先跟我出来。”
他们在屋外说了一会儿话,祝婴宁本来不以为意,但偶然一个转头,却看到门外的摄影师下巴像脱臼一样,随着杨吉的话哗啦啦往下掉,嘴巴张得像个黑洞。她不解其意,皱了皱眉,对许思睿说:“你还是出去看看吧,感觉杨叔有要紧的事和你说。”
“他能有什么要紧的事?”
话是这么说,但许思睿还是放下那瓣大蒜,转身走了出去。
见他出来,门外二人的谈话自发暂停,杨吉看向他,面色黑如锅底。
“我没得罪你吧?”许思睿纳闷极了,单手掐着腰,甩了甩刚刚剥蒜的那只手——那上面还残留着一点蒜汁的湿意,“你摆这脸色干嘛呢?”他随口问。
杨吉终于开口了,冷硬道:“你父母给了我二十万。”
“啊?”虽然挺疑惑他爸妈怎么忽然这么想不开给杨吉砸钱,但优渥的家境还是让他下意识脱口道,“给就给呗。”
“——作为违约金。”杨吉深吸一口气,补充。
“违约金?”这下许思睿是真愣了,“谁违约了?我?我爸妈?还是祝吉祥?为什么要给你违约金?”
“我比你更想知道发生了什么。”杨吉冷笑着说,“他妈的,我做节目这么久,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的!他们什么都没解释,给了违约金,让你明天晚上就回家。许思睿,你不是一直想回去吗?行啊,你自由了。操!”
许思睿整个人僵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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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分钟后,他同手同脚走回厨房里,想要拿起刚刚那瓣没剥完的蒜继续剥,却直着眼睛抓了个空。祝婴宁不解地瞥向他,一边炒菜一边解释:“我剥完了炒进来了,你刚刚和杨叔说了什么?”说完看他一副灵魂出窍的模样,预感到事情可能不大好,小心翼翼问道,“……你还好吧?”
“没事儿。”他机械地回了句,手掌撑在灶台边缘,仍沉浸在这个突然的消息里回不过神。
祝婴宁越看越觉得不对,默默将炒菜的锅铲放下了,把沾了油污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朝外头走去:“我去问问杨叔。”
“欸!”许思睿赶紧叫住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他下意识想要先向她隐瞒这件事,于是漫无边际扯谎:“真没什么,只是……呃……杨吉说我家里的宠物狗死了。”其实他家别说养狗了,连盆花都没有,周天澜养什么死什么,有这种辣手催一切的自知之明,所以没去祸害任何动物。
“啊?!”虽然第一次听说他家还有养狗,但祝婴宁还是蹙起眉头,表达出了共情,“怎么会这样?是得了病吗?”
“呃,是吧。”
“吧?”
“就是……反正我也不太清楚,也可能是寿终正寝,我们家狗比较老了。”
“这样啊。”她弯下眉毛,轻柔地在他背后拍了拍,“那你也别太难过了许思睿,寿终正寝在我们这叫喜丧,它会去到好地方的。”
许思睿被她安慰得既心虚又愧疚,胡乱点了点头,眼神错开。
而祝婴宁显然对他这个解释深信不疑,觉得不好再去杨吉那打听这种悲伤的事,于是转身走回了灶台,继续拿起锅铲炒菜,还时不时拿眼尾的余光瞄他,一副想要安慰他又不知道如何开口的样子。
他心乱如麻,在灶台边站了一会儿,实在扛不住她那种关怀的眼神,只好说:“我出去走走透透气。”
“哦哦,你去吧。”她关怀地目送他的背影。
许思睿就这样魂不守舍晃了出去。
一直走到村口那棵大树下,他才慢半拍意识到一件事——
他究竟在心乱如麻魂不守舍些什么?
回家不是他来这第一天就期待不已的事吗?就这个破山沟,夏天连个空调都没有,厕所是旱厕,睡觉所有人都得挤在一张炕上,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上个学都得步行五公里,学校那么破那么小,小学生初中生挤在同栋楼里,更别说网吧网络了,连打电话都没信号。还有发廊,把他头发理成那样!现在终于能摆脱这么个鬼地方了,他不得笑逐颜开心花怒放才对吗?为什么现在却这么烦躁?
许思睿蹲在那块熟悉的石头上出神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是因为太突兀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兀了。
没有任何铺垫,更谈不上缓冲,就这么咚的一声砸下来,虽然是个好消息吧……但冷不丁这么砸人头上,也是会把人给砸懵的。
他现在就是典型的被砸懵了,就像范进中举一样,没激动到口吐白沫倒地抽搐都不错了,至于喜悦,那得等他慢慢缓过劲儿来了才能体会到。
没错,事实就是如此。
推断出事实以后,他才啪的一声拍死了一只停在自己胳膊上吸血的蚊
子,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了祝婴宁家。
她已经把饭菜都做好了,房子中央的竹席上,那张熟悉且破烂的四角矮桌已经被刘桂芳打了出来,刘桂芳摆着菜,祝婴宁则照旧加了汤水在米饭里,拿把勺子把米饭捣软捣烂,等着待会去喂她的奶奶。白炽灯灯泡将这间拥挤简陋的房子照得亮堂堂又似笼罩一层薄雾。
这幅曾经被他狠狠嫌弃后来却慢慢看习惯了的场景,此时此刻竟然让他有点心酸。
他盘腿坐在矮桌旁,看着自己的碗。
“吃啊,多吃点。”刘桂芳照旧是把腊肉都推到了他面前。
许思睿嗯了一声,端起碗筷,缓缓往嘴里扒饭。
身后响起祝婴宁哄奶奶吃饭的声音,老太太有时很难伺候,非闹着要听笑话才肯吃。祝婴宁只好用方言翻来覆去讲那几个已经被她讲烂——但由于阿兹海默症,老太太从来记不住的笑话。
一切都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甚至摄影师也蹲在旁边安静拍摄。许思睿知道这大概是杨吉打算榨取他最后一滴价值,把他离别的反应也拍摄进去。
他咀嚼着嘴里的饭,直到唾液将淀粉转化为葡萄糖,在他口腔里滋出一股甜味。
第46章 暴雨
吃完晚饭,祝婴宁把碗筷一收,问许思睿:“你要先去洗澡吗?”
他呆笨地反问:“什么?”
“我说,你要先去洗澡吗?”
“哦,我都行。”
“那你去洗吧,厨房里还有一锅热水。”
许思睿点点头,径直走去厨房,等走进厨房里,他忽然又忘了自己是进来做什么的,站在原地愣了楞,最后又两手空空地走出去了。
厨房外的祝婴宁纳闷地看向他:“怎么了,不是说要洗澡吗?”
“哦哦。”
他恍然大悟,点点头,又走了回去,只剩祝婴宁在外头拧着眉担忧地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唏嘘——没想到许思睿竟然这么爱他家里那只去世的宠物狗,瞧,这都伤心到精神恍惚了。
她站在原地思索了一会儿,转身朝澄澄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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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思睿洗完澡出来,正擦着头发打算往屋里走,就看到祝婴宁蹲在门口地上,面前摆放一个烧纸钱用的桶,左手拿着一沓纸钱,右手握着支打火机。他不解道:“你在干嘛?”
听到他的声音,她偏过头,朝他招了招手。
他满脸疑惑,但还是蹲到了她身边。
祝婴宁把手里的纸钱分了他几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问了村里的人,大家都说没有专门烧给宠物的纸钱,所以我就找他们要了点烧给人的纸钱,我猜这些纸钱宠物应该也能用。你给你家狗烧点纸钱,跟它说几句好话,让它叼着这些钱去吃香的喝辣的,有你这么关心它,它在那边一定会过得很好的。”
“……”
许思睿瞬间梗住了,张口,几度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眼神复杂地瞥向她。
“拿着啊。”她不解其意,把手里分给他的纸钱又往前送了送,轻声开口,示意他快点拿好。
无奈,他只能伸手接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就像鞭子在反复抽打他的良心,他眼睁睁看着祝婴宁把纸钱点燃投进铁桶里,双手合十,双眼紧闭,嘴里滔滔不绝念起往生的悼词,表情虔诚得仿佛去世的不是一只对她来说完全陌生的宠物狗,而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朋友。
“那个……”
许思睿举了举手,试图打断她。
她将眼睛掀开一道缝,催促道:“你也快点烧呀,你是主人,你说的话更管用。”
涌到嘴边的真相又被他咽了回去,他点点头,艰难地对着不存在的狗狗念诵寄语。
等把祝福的话磕磕绊绊说完,他觉得自己不仅有神经病,还已经病入膏肓,而他旁边这位更是傻透了,他们两个简直是世界上最纯正的傻瓜。
傻瓜本人毫无自觉,把火熄灭,拍了拍手站起来,一脸完成了大事的骄傲,对他说:“许思睿,纸钱已经烧了,你不许再伤心了,你再伤心,喜丧就变成悲丧了。”
“……嗯。”
他喉结滚动,微微垂下眼帘。
**
第二天去上学,许思睿本来打算找个合适的时机将他要离开的事和盘托出,但他酝酿了一整天,从上午酝酿到中午,又从中午酝酿到下午,酝酿到诗朗诵排练都开始了,也没酝酿出个究竟。
怎样算合适的时机?
他想不明白。
只是每次对上祝婴宁黑白分明的眼睛,他就觉得一切时机都不合适,一切时机都烂透了。
经过了昨天放学那场排练,今天排练时,参加朗诵的同学大多找到了朗诵的要领,那种气壮山河的嘶吼没再出现了,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惆怅与柔情。许思睿巴不得他们能像昨天那样再吼一吼,今天这种恰当的读法反而搅得他心烦意乱。
年轻的声音本身就是一首诗,混着空气中浮动的细小尘埃,窗外阴云密布,将时空定格成一帧旧画。
他听到他们读——
山风拂发/拂颈/拂裸露的肩膀
而月光衣我以华裳
月光衣我以华裳
林间有新绿似我青春模样
青春透明如醇酒/可饮/可尽/可别离
……
悲哀粉碎/化作无数音容笑貌
在四月的夜里/袭我以郁香
袭我以次次春回的怅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