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思睿没听懂,倒是祝婴宁听完露出惊讶的表情,帮忙翻译道:“他说你很识货,这把弓确实是清弓。他说他祖上是乾隆钦定的制弓人,后来搬到新疆定居,又有不少后代从新疆搬迁到其他地方,他便是其中之一,他们这一脉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会做这种弓箭了。”
许思睿心里熄灭的火苗复又燃烧起来,指着长弓不可思议道:“这把弓是他亲手做的?”
老头点了点头。
他惊愕不已。
来这这么久,这是许思睿心里第一次产生“有趣”的念头。不是面对枯燥重复的山村生活苦中作乐地挖掘乐趣,而是由衷感到震撼。
还想再请教点什么,就听祝婴宁说:“我要去打猎了,你去吗?”
许思睿的脑筋一时有点拐不过来:“你?拿着这把弓去打猎?”
“对啊。”她理所当然地应道。
“可你连它叫什么都不知道啊!”
祝婴宁僵滞了片刻,好像确实被他的控诉震住了,垂头开始思考,过了足足五秒,她思考完毕,认真地问:“我确实不知道它的名字,不过,这影响什么吗?”
跟她被他的控诉震住一样,许思睿也被她的理所当然震住了,心想这当然有影响了,这完全是暴殄天物,是山猪吃不来细糠。
虽然没把这番侮辱人的话说出口,但跟着祝婴宁走去山里时,他心里还是难掩轻蔑,觉得将这把弓交到她手里实在是儿戏。她懂什么?她能发挥出这把弓的什么价值?
一直走到了山林里,她才停下脚步,站在他前头笑了一声:“许思睿,你好像特别不服啊。”
他愣了愣,矢口否认:“没有。”
正诧异她怎么突然变得这么敏锐,就听她说:“你已经在我背后第三次用鼻孔出气了。”
用鼻孔短促迅疾地哼了一声,这动作要么是鼻炎发作,要么是在表达轻蔑。
“……”
他有吗?
许思睿有点尴尬。
祝婴宁倒是没生气,只是平和地把弓递给他:“你可以拉开试试看,这把弓是四十磅的。”
四十磅并不重,许思睿玩玻片弓最高可以开到六十磅。他接过来,清弓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给我一支箭。”
她从箭匣里抽了一支递给他,顺带纠正了一下他的姿势。
出于一种自诩为内行人的矜高,他压根没有把她的话听进耳里,依照自己模糊的记忆里模糊的姿势便拉开了弓。
“这姿势容易被弦崩到胸……”她轻声提醒他。
许思睿瞪了她一眼,让她别打断他运气。由于疏于锻炼,再加上这把弓出乎他意料地沉重,他第一次没能顺利拉开,运了一口气后,第二次才成功开到了四十磅,坚持了五秒左右,急忙赶在手抖之前收回来了。
“不赖啊。”祝婴宁挺讶异的。
四十磅是一个检测内行和外行的数值,未经训练的普通人通常很难拉开四十磅坚持五秒还不手抖。
其实许思睿觉得自己表现得一般般,但既然都被夸了,他还是厚着脸皮应下了。
把弓还给祝婴宁后,他看到她顺手抽出了一支新的箭。
“你就别试了吧?你肩上不是还没好吗?”
她摇头道:“没事,已经结痂了。”
说完就拉开了弓弦。
她拉开那一刻,许思睿的瞳孔就放大了,不是因为她的动作有多专业——和专业射箭馆里的老师教授的竞赛动作比起来,祝婴宁的动作非常“民间”,没有任何规范过的痕迹,但是,正是这份民间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瞳孔。因为太自然了。她的动作自然到像是弯腰捡起了一枚石子,像是吃饭,喝水,睡觉,一切自然简单到仿佛存于内心的动作,一种不需要任何过多矫饰便能顺理成章彰显的生存本能。
她手臂上薄且精健的肌肉随着她的动作瞬间收紧,绷成美丽的弯弧,手指曲起,手肘稳健。
还没等他从这份自然带给他的震撼中抽离,她就调转方向,将弓箭对准了他的脸。
风忽然静止了。
蝉鸣、鸟啼、蛙声,一切喧嚣之声骤然远去,他唯一能听见的就是自己耳畔轰鸣的心跳。
近在咫尺——近到仅有一人之隔的弓箭气贯长虹瞄准他的脸,堪比枪口抵住额头,猛兽蛰伏眼前。她深黑色的眼睛藏在弓箭后,倒映出诡谲的山色,如旋转的黑洞,将弓箭吸进她的狩猎范围内,接着——
手指轻轻一松。
在他混沌的大脑产生任何类似求饶亦或求救的想法之前,箭擦着他的脸颊飞了出去,箭头撕开空气,发出破空的啸鸣。
咚的一声。
箭头入木。
这声音像定身符的解咒咒语,将他从头皮发紧浑身僵硬的状态中拽出来。听觉失而复归,蝉鸣鸟啼蛙声再次填满他的脑海,由于精神太过紧绷,他甚至紧张得剧烈耳鸣,腿也发颤,伸手扶住旁边的树木才勉强站稳。
抬头去看祝婴宁,她垂下了手臂,从他身边走过去,若无其事得好像刚刚拿箭指着他的人不是自己。
就在他想大骂点什么抒发一下自己差点被吓死的心情时,她已经熟练地把箭从他身后那棵树上拔了出来。许思睿转眸一看,发现箭身上竟然钉着一条蛇。
正中七寸。
“操……”
他惊呆了。
“放心,没毒的。”她以为他脸色苍白是因为害怕蛇,抓着蛇身慢悠悠解释道,“这种蛇在山里很常见,只是它刚刚盘在你身后那棵树上,我怕你回头会吓到,就先射死了。”
“……”
许思睿哑口无言。
过了很久,他才张了张嘴,艰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箭比蛇更吓人么?我他妈刚刚还以为你想一箭崩了我的脑袋。”
她惊讶地看着他,好像不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我为什么要崩了你的脑袋?”顿了顿,又严肃地补充道,“杀人是犯法的。”
第36章 艺术照
“麂子?那是什么?”
“一种像鹿但是比鹿小很多的生物,不过我们不捕这个,今天主要是捕斑鸠。斑鸠的叫声容易分辨,而且蠢,行动比其他鸟迟钝,容易捕到。”
“哦……”
一路走来,祝婴宁讲了许多山里的知识,并非特意科普,只是想到哪说到哪,有一搭没一搭,但许思睿第一次觉得她懂得还挺多的,不是书读得多那种多,而是生活常识和生活见闻丰富。
走着走着听到一阵鸟鸣,她摆了摆手,示意他说话小声点。
她轻手轻脚追去鸟鸣传来的方向,许思睿也跟着追了两步,但他很快发现他那双AJ踩在地上的动静很大——当然也可能是他走路姿势的问题,只是他更倾向于把锅甩到外界事物上。和祝婴宁敏捷的身手比起来,他笨重得像奥特曼世界里的怪兽,跟了两步就不太好意思继续跟去了,怕自己碍手碍脚,索性站在原地等待。
前方祝婴宁飞快往斜对角窜了几步,然后顺手攀到了邻近那棵树上。用“顺手”这个词是因为她确实是用手臂勾住树枝勾上去的,敏捷到让一旁观战的许思睿深刻意识到人类和猴子有共同的祖先。
他忽然有点想笑,又怕笑出来坏了祝婴宁的事,只好努力憋着。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祝婴宁再次拉开了弓。
虽然刚刚已经见识过一次她开弓的姿势和气势,但是再看一次,这种震撼丝毫没有因为距离拉远或次数重复而减少半分。
她蹲在树杈上,呼吸放得格外长缓,黑瞳凝练,眼神专注到不太像人类,反而像某种未开化的纯然的山兽。
脑海中跃出这个描述的时候,许思睿微微有些吃惊。他想他知道祝婴宁像什么了。读《边城》时,有段写女主翠翠的句子令他印象深刻,说的是“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这段话也可以用来形容祝婴宁。但她不似翠翠那样软顺如江水的柔波,她更硬,更直,更呆板,她就像这座山,山上硬邦邦的一块岩石,石脚长着细小苔花。
她瞄准的那只斑鸠,许思睿甚至看不清它在繁密树冠上的位置。
可三秒后,她松开手指那一刻,他坚信箭头所指的方位一定存在一只斑鸠。
咻的一声。
箭头势如破竹没入树冠,钉入斑鸠的胸脯。
**
带着猎物回到村里,驼背老头守到村口,看到他们,很小气地就要将弓箭要回去。
“我阿妈说你答应借我一天。”
祝婴宁用方言和他据理力争,许思睿没听懂,但他看懂了驼背老人举起拐杖在祝婴宁腿上敲了一拐的意思,意思简洁利落——滚。
于是他们滚了。
滚到家里,刘桂芳迎上来,问他们都打了什么,祝婴宁递上手里的斑鸠和蛇,她显得有些失望:“怎么没打只麂子过来?”
她努了努嘴,避而不谈。
等刘桂芳拿着这些东西去厨房料理了,许思睿才看向祝婴宁:“对啊,所以你为什么不打麂子?”
他还挺想见识一下这玩意长什么样的。
祝婴宁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野生小麂被划为保护动物了。”
“啊。”许思睿呆愣两秒,略感吃惊,“原来你们打猎还会在意保护动物?我还以为你们连人命都不在意呢,不然没事干嘛往地上挖个大坑。”
面对他的阴阳怪气,祝婴宁只是白了他一眼。
她走去书桌前整理作业,许思睿看了眼自己放在书桌桌脚旁那包未拆封的快递件,一时有些迟疑。
里面装的是周天澜寄给他的学习资料,他想拿给祝婴宁,又不知道以什么由头怎么开口。
直白地施予好意完全不是他的强项。
正暗自纠结着,书桌前的祝婴宁忽然回过头,看着他,欲言又止道:“对了,你的头发……”
他回看过去,没反应过来:“我头发怎么了?”
“……原来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挠挠脸颊,拿起书桌上一个小镜子,对准他的脸。
她这反应让许思睿心脏猛一沉,僵硬着身体凑近一瞧,就见自己原本很正常的刘海现在居然一半长一半短,像被牛啃了一样。
祝婴宁握着镜子,看着对面许思睿逐渐变成死灰的脸,干巴巴笑了两声,小声解释道:“我以为你自己知道,所以才没有提醒你……其实……你从理发店里跑出来的时候,刘海就已经被发廊小哥剪了一缕了。”
“……”
“……”
他们沉默地对视着。
许思睿慢慢直起僵直的脊背,眼神麻木:“所以我就顶着这个发型走了一路。”
她继续沉默着,没敢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