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的,怎么了?”她合上课本。
他垂下视线看着她的椅背和他的桌子的交界处,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酝酿了一会儿才轻声说:“能请你对那天小冉说的话保密吗?”
说着自己先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不该跟你说这句话的,好像很不信任你一样,但我绝对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这些事被班上其他同学知道。”
她很快领悟到他指的是他家是重组家庭这件事,闻言用力点了点头,同样轻声道:“你放心,我绝对不会说的。”
“嗯,谢谢你啊。”
“小事情。”
也许是她的保证给了他倾诉的欲望,过了几秒,章嘉程又低喃着说:“我继父对我挺好的,小冉也好带,只是我刚从村里来到大城市,很多事情都还不适应。”
祝婴宁愣了愣,随即微微一笑:“我理解这种感觉,我也是从村里过来的,刚来北京确实有很多东西不明白,需要慢慢适应。”
这句话是交心的话,章嘉程听到以后却没有很吃惊,祝婴宁觉得他可能早就听过她被许正康资助的传闻,毕竟许思睿家里的事在学校曝光以后,她被资助的事同样不再是什么值得藏着掖着的秘密了。
他接下来的话果然验证了她的猜想:“初四那晚和你在一起的那个男生……他叫许思睿是吗?是他家里人资助了你?”
问完自己也惊觉这个问题冒犯,亡羊补牢道,“你要是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的。”
-----------------------
作者有话说:今晚忙晕了,只有一更orz
第142章 再婚
敏感的人连问话都要先铺陈一番。祝婴宁笑了笑,坦然答:“我确实受了他家里人很多恩惠。”
不知道是不是许思睿把她主动停止许正康资助的事告诉了周天晴,周天晴常常会找各种借口给她零用钱,她当然每次都会拒绝,但总有漏网之鱼被周天晴藏在她的卧室里,等她哪天拉开衣橱或者拆下床单清洗,才后知后觉这份被她延迟发现的好意。
她的回答让章嘉程生出一股惺惺相依之感。
在这个阳光正好、空气都显得懒洋洋的中午,分享彼此的经历似乎不再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事。
他开口告诉祝婴宁他和他妈妈的经历。
他妈妈章梅是个非典型农村女性,他生活在临海渔村,很小的时候他们家就是他妈妈外出打拼,给家里挣钱,爸爸只知道打麻将喝酒,后来喝醉了酒,大冬天摔到水沟里,活活冻死了。
丈夫死后,村里开始传起各种流言蜚语,有人说都怪章梅克夫,把丈夫活活克死了,也有人造谣说章梅一定是在外头有了姘头,丈夫得知此事才会气得喝得烂醉。章梅生就一段反骨,闻言不仅继续朝外头跑,还将章嘉程也接了出来,甚至带他改了母姓。
那是一个经济并不发达的小镇,他们住在一间租来的房子里。老式自建居民楼,已有二十来年的历史。外墙斑驳,爬满藤蔓植物,光照奇差无比。水管和电线时不时就要闹点小毛病,老鼠和蟑螂也格外眷顾此地,原住民几乎都已经搬走了,住在这的基本都是外来务工的租客。
房子三四十平,一室一厅,唯一的那间卧室章嘉程让给了章梅,他自己则垫了块榻榻米在客厅睡觉,这一睡就是九年,他在镇上念完了小学和初中。
章梅工作忙,早出晚归,她是销售,经常需要加班熬夜陪客户喝酒,有时应酬到半夜将近十二点才回来,往沙发上随意一躺,脸上廉价妆容都没来得及卸掉便已沉沉睡去。
他体谅章梅辛苦,主动包揽了家里的一日三餐和所有琐碎家务,为了省钱,还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手工技能——缝补衣服袜子、织围巾、剪窗花、修电器、自己改造木椅
。
高一毕业后,章梅忽然告诉他,她要再婚了,男方是北京人,能为他办理转学,他们从此以后要到北京生活。
章嘉程呆楞了很久都回不过神,在他的印象里,章梅向来忙得脚不沾地,别说有闲余功夫和男人约会了,就连吃饭都常常没能按时吃,他不明白为什么会凭空冒出个北京男人来,疑心母亲受到诈骗。章梅却说这个男的是她在某个网络论坛上认识的,聊了三四年了,对他知根知底。
他这才后知后觉这三四年来,章梅确实常常对着手机屏幕傻笑,但他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只以为她在网络上看搞笑视频和段子。
听完她的话,他心里的担忧却不减反增,问她有没有见过对方,别是什么杀猪盘,网络世界怎么能算知根知底?聊再久都是虚的。她说去北京出差时见过一面,男人高高瘦瘦,长得挺丑的,性格木讷,远比网络上寡言,是单亲爸爸,带着一个五岁大的女儿。
“见过一面你就打算嫁给他了吗?”
“是。”章梅毫不犹豫地点头。
“你确定他单身?”
“是。”
她说他们相识时,他妻子去世不久,他在论坛上发帖表达内心的哀恸愁苦,她一开始只是作为陌生网友上前安慰他,告诉他自己的丈夫也是早早去世,留她一人拉扯孩子长大。
「但我的孩子也已经健康地长到了十几岁,我能做到,你一定也可以。」
两人由此话题引入,顺理成章交流起育儿经。男人带着女儿,她带着儿子,孩子恰好都与自己不同性别,日常生活中存在诸多不便,好在还有这段跨越空间的线上友谊。
她告诉他如何与小女孩相处,他告诉她青春期男孩的心理活动。
她说自己小时候曾被表哥猥亵过,提醒他不能将女儿与其余男性单独留在密闭空间里,即使对方是小孩或者所谓的亲戚,他告诉她男孩到了一定的年纪得操心他是否需要割.包.皮,如果需要,做完手术最好给他请两天假,不然走路姿势奇怪,会被班上懂得此道的男同学嘲笑。
他偶尔会向她抱怨工作上的种种破事,她也会同他痛斥老板事多且抠门。他说周围有同事因为酗酒体检出肝硬化,她说应酬时又遇上了咸猪手。后来他向她分享北京的初雪,她回馈他小镇的晚霞。他给她寄来装在真空袋里的北京烤鸭,她给他寄去风干鱿鱼。
他们当了三年的育儿搭子和网友,直到上个月,章梅告诉他自己要到北京出差,他才说:「我们可以见一面。」
见面地点选在一家高档日式餐厅,鱼肉肥美,然而都是生的,别说章梅不适应,男人自己显然也很少来这种地方,吃饭时表情扭曲。吃到一半,章梅肠胃绞痛,不得不找借口跑去女卫生间。
等她捂着腹部虚脱地走出来,才看到对方手足无措地拎着一袋新买的藿香正气丸站在卫生间门前,笨嘴拙舌地向她道歉,说他不是故意选这种地方害她拉肚子的。
“我听你说你是临海城镇的人,以为你一定吃得惯海鲜。”
章梅苦笑,说自己很早就外出打拼了,虽然出生在渔村,吃的海鲜却不比内陆的人多,而且就算吃海鲜,她老家那边也是煮熟了吃的,很少有人直接吃生食。
“对不起。”他低下了头颅,高瘦的身影因这个动作而显得佝偻,随后没头没脑蹦出一句,“我们结婚吧。”
这句话出现的契机只能说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且太过唐突,前句与后句毫无因果关联,但是章梅却笑了,说:“好。”
章梅在大事上向来有主见,即使满腹担忧,章嘉程也劝不动她,只好稀里糊涂地收拾东西随母亲北上来到了北京,来投奔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人。
“后来呢?”祝婴宁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把身体完全转过来了。
章嘉程笑笑说:“后来就是现在这样了。”
他妈妈的第二春,也即他的继父陆彬,确实如她所言,是个貌丑且寡言的男人,见他们千里迢迢赶来,连句“欢迎来到北京”都不会说,只自顾自抢过了章梅和章嘉程的行李箱,闷头在前面带路,步伐匆匆。
和章梅领证那天,他们拍出来的照片就像债主和债务人,两人之间空得能再塞下第三个人,连民政局的工作人员都忍不住向章梅确认:“女士,你是自愿步入婚姻关系的吗?没有受到任何胁迫吗?”
住进了陆彬家以后,一是出于提防,二是出于讨好,章嘉程始终尽职尽责照顾着自己这个从天而降的没有血缘关系的妹妹,试图从小孩子的天然表现里判断出陆彬是否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
好在小冉看起来很健康。
这种健康不仅指身体,还指心理。虽然她的妈妈早在她一岁时就因为乳腺癌去世了,兼之爸爸沉默寡言,但她的童年看起来并没有太大的缺失。她鬼马精灵,常有天马行空的想法,有什么需求都敢大胆提出来,从不畏手畏脚,当然,使唤起他同样毫无心理负担。
再加上一个学期以来的相处,章嘉程终于敢初步相信,他的继父也许、可能、应该是一个好人。
但许是不熟导致的生疏,他总是做不到与陆彬亲近。他也不像小冉那样,能够轻而易举用俏皮话讨人欢心,以至于一个学期过去,他和陆彬与其说是父子,不如说是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单独相处时两个人都能尴尬得晕过去。
他不敢提出多余的需求,生怕自己的存在成为多余,因为不管怎么说他们都住在陆彬家里,享受着陆彬北京户口带来的福利。面对这个家的主人,章嘉程天然地存在某种卑微。
叙述到这里,祝婴宁想起他开胶的帆布鞋,心里一时怅然。她明白寄人篱下时挥之不去的低配得感,因为她也体验过初来乍到的迷茫和无措。幸运的是她遇到的几乎都是好人,她对章嘉程简单描述了自己的经历,还说:“你遇到的一定也会是好人。”
他笑着答:“那就借你吉言。”
“对了,小冉很喜欢烟花吗?”她想起自己之前某次家教结课的时候,学生送了她一包烟花贴纸,可惜放在她那里她一直用不上,还不如送给小冉,也可以间接帮到章嘉程。
让陆彬和章嘉程迅速变熟太过强人所难,而且她也没有立场去介入他们。让小冉作为中间人,从中去协调章嘉程和陆彬的关系,无疑是更加行之有效的做法,因此她想力所能及地帮助他收买小冉的心。
“她确实很喜欢。”章嘉程说。
“我家里有包用不到的烟花贴纸,还挺漂亮的,明天我找来给你,你跟小冉说是你放学路上顺手买的吧。”
他怔了几秒,知道这是她的好意,心里有些触动,轻轻点了点头:“谢谢……你有心了。”
结束谈话以后,祝婴宁转过去,竖起桌面上的语文书,正打算继续看没看完的现代文,余光就瞥见邹皓朝她走了过来,对她说:“我刚刚去老师办公室,看到许思睿在外面找你,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事。”
她朝外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
“没有啊。”
“哦,那他可能不是过来找你的吧。”邹皓没将此事当一回事,发现许思睿确实已经不在外面了,感慨了一会儿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继续和学委热火朝天地交流他刚刚从洪青阳那里打听到的新消息。
第143章 抱大腿
放学一起搭地铁回家时,祝婴宁想起邹皓的话,随口问了坐在旁边的许思睿:“你中午有过来找我吗?邹皓说看见你了。”
许思睿戴着耳机在听歌,纤长睫毛下垂,既像专注也似放空地盯着对面那人的鞋尖,直到祝婴宁碰了碰他,才拉下一边耳机,问她怎么了。她把那些话原原本本重复了一遍,他恍然且缓慢地哦
了一声,说没什么:“你校园卡不知道为什么在我书包里,我中午下来是想还给你。”
“原来在你那里啊,我还以为落在家里了。”
中午她没有饭卡,是蹭了吴波的饭卡。
说完这话,又过了几分钟,祝婴宁才突然意识到,既然是拿校卡下来还给她,怎么还没还到她手上他人就走了?正纳闷着,想找他问清楚,地铁就到了站,晚高峰下班的人群呼啦啦朝里面涌,他们必须逆着人潮挤出去,每天到这个节点她都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精神对抗人群,免得一个不小心下不了地铁,因此只能暂且将这个话题咽下。
等挤完地铁出来,脑海中的这个问题自然而然也被人群挤扁了,她完全忘了这件事,头脑空空地走在许思睿后头回了家。
在家吃完晚饭做完作业,临到洗澡的时候,她想起中午答应过章嘉程的贴纸的事,拉出自己的储物箱,蹲在地上翻找起来。
找了半天,好不容易从犄角旮旯里找出那袋贴纸,她捏着有点皱了的贴纸包装,思考要不要用之前没用完的礼品纸重新给它包装一下,让它好看一点。
站起来还没动作呢,余光就见房门口灯光拓出个人影,她微微睁大眼睛看过去,许思睿跟鬼一样站在灯光下,双手抱臂,也不说话,只靠在门框上看她,也不知道究竟看了多久,眸光既沉又散。
冷不丁这么一遭还是挺吓人的,她心有余悸,问他怎么干站在那儿不开口叫人,又问他有事吗。
他摇摇头,一句话都没说,只将怀里的纸片丢给她。
祝婴宁双手接过来,低头看,原来是她的校园卡。
她先是下意识说了谢谢,紧接着想起地铁站被她遗忘的问题,抬头刚想询问,门口那却已经没有人了。她走出去,熟练地去看许思睿卧室门的门缝,门缝却是黑的。
他已经关灯睡觉了。
**
由于今年就要踏入高三,新学期开始后,学校频繁给他们这些高二学生制造焦虑和压力,每天换着方式对他们宣讲高三已经迫在眉睫,高二最后这一学期再不努力的话一切就完了。
祝婴宁没怎么被影响到,因为从高一入学开始,她日常的学习状态就是奔着高考去的,已经没什么继续压榨课余时间的空间了,有也只是辞去家教的工作,把家教替换成学习。但她暂时还不打算这样做,她想留到高三再向家长们辞职。
但班上其他同学无疑被这种暮气沉沉的氛围影响了,吴波找她抱怨过很多次,说:“阳哥简直在搞人心态,本来能考好的,被他这么一说也得焦虑得考砸了,我都不理解这样散播焦虑的意义是什么。靠,搞得我这几天晚上经常想这些事想到失眠。”
“我也不理解。”祝婴宁叹了口气。
“说起来,你有想过未来要考什么大学吗?”
“我打算考北京本地的985。”
邹皓路过此处,插嘴道:“你肯定能考T2的985,高三冲冲T1也不是没可能,我要求没那么高,能进末流985或者顶尖211就行。”
“末流985还叫‘要求没那么高啊’?!”吴波听完更焦虑了,用力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唉算了,我就不该和你们这些学霸讨论这些问题。”
她看向章嘉程,知道这人也在学霸之流,于是立刻又瞥开了眼神,转而去看邵彦君——这人的成绩倒是可以成为她的心理安慰,但吴波很怀疑自己直接问她“你打算考什么大学”会被她打,于是她挑了个软柿子捏,问戴以泽:“诶,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