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没有任何奢望的时候,尚能保持本心,可一旦弥足深陷,就会逐渐丧失理智,变成自己都十分陌生的模样。
沈清源扭头看向那个陷入挣扎的男人问:“聂远,你当初是真的不知情,还是故意放任了我的所作所为呢?”
聂远最终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答案他们早已心知肚明。在潜移默化之中,自己彻彻底底变成了沈清源的共犯,他罪无可恕。
*
五天之后,台风终于彻底消失,岛上迎来了久违的晴天。
吃过早饭,沈清源背抵湛蓝如洗的天空,发出邀请说:“映夏,等会儿要不要出海兜风?”在这样风和日丽的天气里,能见度会大大提升,可以肉眼观察到浅海中的漂亮小鱼。
然而潮湿闷热的海洋气候令她望而却步,只是看到窗外刺目的阳光,姚映夏都感到微微晕眩,她毫不犹豫地拒绝说:“我更想待在家里。”
沈清源并不感到失落,他原本也不是什么户外爱好者,刚刚的提议不过是建立在姚映夏很久都没有出门的基础上。
虽然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可最近已经到了十分夸张的地步,沈清源甚至能够看清她脖子下方
的青色血管。
哪怕对方的眼神一贯温和,可这样明目张胆的注视还是令她感到不舒服,姚映夏又一次想起肖安,出声询问:“台风过去了,船要靠岸了吗?”
沈清源拿出手机,神色平静的示意说:“我问一下那边的情况。”
在姚映夏满含期待的注视下,他编辑好了一条短信,随即发给聂远:“回来吧,她今天不想出海。”
岛上的局域网令他们可以迅速联系到对方,可信号想要传到外面仍然十分困难,姚映夏早已习惯等待,幸好这次沈清源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傍晚时分就带回消息说:“船上的发动机出了故障,需要时间修理,还要再耽搁几天。”
姚映夏的失落显而易见,聂远也只能这样安慰她:“夏夏,好事多磨。”
可她隐隐产生了一种预感,也许自己这一生都无法再见到肖安,并且随着时间推移,一些琐碎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不断加深了这份不安。
哪怕三天之后,沈清源告诉她发动机已经修好,船很快就会靠岸,也没能令姚映夏彻底放松下来。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熬,她几乎什么事都做不了,只是整日发呆,望着窗外那片令她愈发感到窒息的大海。
果然两天之后,聂远面色沉重的通知她说:“船只在靠岸时遇到海警临检,将所有非法入境的人都扣留了,我们正在想办法,可是情况不容乐观,肖安大概率会被遣返。”
姚映夏的反应远比他们想象当中要平静地多,只是睫毛急促的忽闪了一小会儿,然后握紧掌心,怔怔盯着手边的水晶玻璃杯。
在午后阳光的拖拽下,杯侧的花纹在桌面上印出了一朵雏菊形状。姚映夏突然想起,她最后一次见到哥哥,还是在妈妈的葬礼上。
肖安穿了黑色西装,而她穿了黑色套裙,当时沈星川也在,虎视眈眈的守在一旁。于是她和肖安只能严格遵守社交距离,偶尔穿过人群对视一眼,又极快的移开视线。
可那天她真的非常想抱着哥哥痛哭一场,来宣泄那些几乎快要将她压垮的情绪,肖安又何尝不是。最后分别的时候,他还是没忍住揉了揉姚映夏的发顶,轻声安慰说:“妹妹,节哀。”
这句话令她哭了一天的眼睛又开始泛酸,肿涨湿润的看不清任何东西,如果姚映夏能够提前知道自那之后他们再难相见,兴许就不会哭了。
第110章
一片死寂之中,姚映夏缓缓闭上眼睛,似乎伤透了心。
聂远和沈清源一同注视着她,心情有些微妙的复杂,想象当中惊慌失措亦或泫然欲泣的画面并没有出现,导致两个人准备好的说辞暂时派不上用场,只能一同静默下来。
沈清源其实想过更加一了百了的办法,比如直接告诉姚映夏,肖安已经死了。
并不需要认真思考,他都能随便扯出许多理由:长期航行中并不罕见的几种致命疾病,台风、火灾、撞击等等天灾人祸,或者干脆就说,肖安是被舅舅弄死的好了。
反正在这个糟糕的世界上,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发生,能够彻底断了姚映夏的念想,也算好事一桩,沈清源早已厌倦了编造这些滚雪球般的谎言。
然而聂远并不同意他这样极端的做法,姚映夏刚刚失去母亲,肖安兴许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如果知道哥哥“死了”,她很有可能会彻底崩溃,然后走向极端。
哪怕沈清源再不甘心,也得承认聂远的担忧不无道理,他当然不想姚映夏出现任何意外,只能同意继续圆谎。
沈清源坐到姚映夏的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纤弱的肩膀:“别太担心,我们可以再想想办法。”
当最糟糕的事情发生时,那些同样糟糕却要稍好一些的选项才容易被人接受。
比如死刑改为无期。
比如稍后他就可以告诉姚映夏,肖安被海关执法局扣留了,而自己可以疏通关系,让肖安在里面多呆一段时间,三年五载,十年八年,直到姚映夏将他彻底遗忘。
虽然这对她来说非常残忍,可再如何不济,也比得知肖安被立即遣返要强得多,姚映夏说不定还会对他感恩戴德。
那些看不到摸不着的情谊又能持续多久呢?随着时间推移,肖安会逐渐变成一个模糊的符号,沈清源并不在意姐姐心口有颗朱砂痣,只要他能占据更多位置就好了。
他无法控制的扬起唇角,似乎已经胜券在握。
姚映夏却在此时冷不丁地睁开眼睛。
那抹志在必得的微笑跟他清俊的脸庞极不相称,像是有什么怪物带上了沈清源的面具,哪怕贴合的完美无缺,也仍然令人感到不适。
姚映夏很想揉一揉眼睛,确认自己是否出现了幻觉,可转瞬之间,那张脸又变成了熟悉的模样,沈清源正一脸担忧的望着她:“映夏,你还好吗?”
一股寒意从指间升起,姚映夏神情木讷地听他说着后续计划,以及那些温柔缱绻却没什么用处的安慰。
恐惧、伤心、不安都没能影响她的理解力,姚映夏逐渐明白他所说的“解决办法”,不过是让肖安换个地方坐牢。
可人这一生又有多少光阴可以虚度呢?
心脏不断收紧,像是堵满了尖锐的石头,她的眼尾终于开始微微泛红。
心爱之人的痛苦像是长出了触角,悄无声息的缠绕到了另外两个人的身上,爱可以让一个人变得疯狂又卑鄙,也可以让他们的心柔软到不可思议。
沈清源忍不住将她抱入怀中,轻声宽慰:“映夏,别太难过,只是暂时的分别而已,如果肖安被立即遣返,落到舅舅手里,恐怕要被剥几层皮,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他语气中都是于心不忍,却又残忍的点出现实,想要逼她尽快接受,然后安于现状。
姚映夏的身体一阵阵的发凉,不受控制的微微轻颤,似乎已经想象到了他所说的画面。天人交战般的两个念头在拼命撕扯,最终有一个占据了上风,她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不用麻烦了。”姚映夏脱离了他的怀抱,“让我哥直接遣返吧。”
沈清源显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一脸错愕的望向姚映夏。
她跟肖安的事情,沈清源并没有亲身经历,有限的认知都来自于聂远,却也知道他们青梅竹马,情谊深厚。
姐姐怎会变得如此绝情?
聂远先一步反应过来,神色凝重的出声劝道:“夏夏,别做傻事。”
沈清源尚且处在状况之外,不明白他们在打什么哑谜,直到听见姚映夏说:“我出来的太久了,也该回去了。”
没人想到她会从一个极端走向另外一个极端,竟然要为了肖安自投罗网。
沈清源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死死盯着她问:“姐姐,你是疯了吗?”
姚映夏甚至没有留意到他称呼间的变化,只是垂着头道歉:“对不起,我知道你们为了救我付出很多……”
还没等她将话说完,沈清源已经失控的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拽回了自己身边:“那就不要让我们的努力白费啊!”
拉扯之间,姚映夏手边的杯子掉到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她看着面前陌生而又扭曲的脸庞,感受到了某种似曾相识的恐惧,沈清源的五官逐渐跟另外一个人重合到了一起。
原来他长得这样像沈星川。
姚映夏张开嘴巴,想要尖叫,可是所有声音却被卡在喉咙里,她只能惊恐的睁大眼睛,试图抽回自己的手腕。
腕骨传来几乎就要被捏碎的痛楚,那一瞬间她感受到了沈清源死也不会放手的决心。
多可怕啊。
她好不容易从深渊中爬了出来,又坠入了另外一个泥潭。
姚映夏的瞳孔几乎都要涣散了,不愿相信连沈清源都要这样对待自己,她小声哀求说:“清源,你放我走吧,我没有办法继续待在这里,我不能再害人了……”
沈清源拼命摇晃着她:“不过是一个什么都没有、也帮不到你的废物!他有什么好?!”
就连这样自大的语气都像极了沈星川,姚映夏突然愤怒的无以复加,斩钉截铁的怼了回去:“我哥哥什么都好!明明是伤害我们的人做错了,你凭什么怪到他身上?”
刻薄的话语像利剑一般毫不犹豫的刺了下来:“你的爱会害死他!”
她被气的眼睛都湿润了,既往的事实与即将到来的一切都印证着这句诅咒,姚映夏却倔强的不肯认输:“所以我要回去救他。”
沈清源恨不能将她拖进外面的海水里清醒清醒:“你究竟知不知道,回到舅舅身边,会有什么样的日子等着你?”
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毕竟她在那个人的身边这样久了。
沈星川会折磨她的身体,摧残她的精神,然后像对待一只宠物一样,将她栓在脚边。心情好的时候,沈星川会“慷慨”的带她出门散散步,可她的“自由”也仅限于此了。
想到这里,姚映夏由衷的感到难过,沈星川不会在同样的地方摔倒两次,从今往后,她再也不会有离开的机会了。
那双破碎的浅棕色眼睛里蕴藏着海水一样绵延无边的痛苦,沈清源不忍的移开视线,冲着一旁的聂远怒目而视。
如今这样的结果,实在差劲儿到了极点,还不如直接说肖安死了一了百了。
聂远非常清晰的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于是决定修正这一切。幸好他在沈先生身边多年,早已习惯了应对各种突发事件,提前做好了两手准备。
“清源,冷静一点儿。”聂远解救了姚映夏被抓红的手腕,面露悲悯地说,“也许我们应该告诉夏夏真相,一味的隐瞒总归不是办法。”
真相?什么真相?
她仰头看向聂远,可是接下来的话题太过沉重,他没有回视姚映夏的眼睛:“两周之前,肖安乘坐的波塞冬号触礁倾覆,导致二百多人遇难,一百多人失踪。”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她的耳蜗里发出一阵嗡鸣,随即视线都开始变得模糊,聂远的声音似乎从非常遥远的地方传来:“肖安至今下落不明。”
在知晓噩梦成真的那一刻,姚映夏终于彻底失去了意识。
两张惊慌失措的脸几乎是同时奔到她身边,又一起伸出手臂阻止了她的坠落。
最终聂远还是稍作退让,任由沈清源将她抱入怀中。
他看向姐姐痛苦而又苍白的面庞,紧紧抿住了唇,叮嘱聂远说:“多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接下来得好好看住姐姐。”
聂远很想问,他们这样做是不是跟沈先生也没有什么区别?
已经拾级而上的沈清源显然看清了他的心思,冷笑着说:“聂远,如果你一直这样优柔寡断,只会什么都得不到。”
聂远没再说话,只是开始思考另外一个问题,“得到”之后,他们就都能变得幸福了吗?
那可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
等他能够跟沈家人一样,变成一个纯粹的坏人、疯子,兴许才不会受到良心的谴责。
不过如今他的所作所为,也称不上是什么正人君子了。
姚映夏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再次醒来的时候,她拒绝跟任何人交流,就连房间里突然出现了一位陌生面孔的女佣,都没能令她抬一下眼皮。
沈清源又变回了令人熟悉的模样,耐心至极的哄着她吃饭、喝水、跟他说说话,可惜姚映夏就像是没有灵魂的人偶,不会再对他作出任何回应。
哪怕聂远安慰她说:“肖安只是失踪,仍然有生还的可能。”
也只是换来了一个略带嘲讽的微笑,那笑容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凭空而生的一场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