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疏梅打算结束审讯的时候,谭玲主动说:“谢谢你李警官。”
“也感谢你告诉了我们这一切,回头希望你再到农药厂做个现场指认。”
“李警官,我该死,但你们能不能告诉我女儿,我不是杀人狂,我只是错手杀了人……”
李疏梅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安慰道:“谭玲,法官会给出你想要的答案。”
出了审讯室的门,大家的情绪都不大好,已经过了中午一点,闫岷卿说:“先不吃饭了,方雅雯的审讯接着上,欣龙你来主审吧。”
邓欣龙马上说:“闫支,还是让李疏梅来吧。”
“怎么回事?”闫岷卿反问。
“现在谭玲的口供有了,方雅雯招也是迟早的事,何况,李疏梅的共情能力强,她审讯估计也就三五分钟的事。”
“出息。”闫岷卿冷了他一眼,“你是不是想早点结束去吃饭。”
“我没有。”
“李疏梅你行吗?不行换人。”闫岷卿又问李疏梅。
“我行。”李疏梅肯定地说。
嘴上说行,李疏梅的体力却有些跟不上,审讯时需要高度保持注意力,非常消耗体力,再加上她轻微低血糖作怪,她只觉得头有些发晕。
她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早上装进口袋的三粒糖果,在上午农药厂寒冷的气候下已经吃完了。
她平时不敢带特别多的糖果,都是当天吃的够就行,放时间长了,往往会导致糖果软化、融化,糖泥会糊满一口袋。衣服洗起来很头疼,小时候就发生过很多次,后来她就特别注意,不想给李新凤带来太多麻烦。
还有别的原因就是,吃太多甜对身体并不好,所以不能像小时候那样没有节制。
虽然已经拿到了谭玲的口供,但现在证据并不完善,方雅雯未必会招,方雅雯和谭玲的性格不一样,她已经接触过方雅雯三次,从她的身上,她看到了多重性格,有时候她很冷静,出乎异常的冷静,所以从一开始李疏梅就认为方雅雯才是这件案子的主谋。
如今她不敢耗费更多时间在对方雅雯的审讯上,万一一拖再拖,她乏力虚脱就坏了。
她必须找到一击致命的方法,让方雅雯在最快的时间内招供。
在二号审讯室门口,闫岷卿再次叮嘱:“李疏梅,现在谭玲的口供拿到了,但证据不确凿,这种情况下,我希望你保持冷静,按照流程审,方雅雯招供不难。”
“没问题,闫支。”李疏梅口中作答,心里却觉得有些气短,一阵轻微眩晕的感觉又一次袭击她,她又习惯摸了下口袋,没有糖果。
她印象很深刻,当初她跟着一队的老贾追捕凶手,一整天没吃一口东西,口袋里也没有糖果,那天一直在外面跑,她早已饥肠辘辘、疲惫不堪,但她性格倔强,从未想过放弃,结果她坚持到了最后,但在围捕凶手的时候,老贾在她身旁开了一枪,她当时一阵心悸,当场晕了过去。
后来这变成了一个笑话,老贾说她是“废物”,废物美人的玩笑话也从此传遍市局。
如今她面临相同的局面,虽然要比当初好不少,但也不知道方雅雯的审讯会拖多久,她必须得坚持到最后。
正在这时,走廊里走来一个人影,邓欣龙眼尖,第一个开口:“闫支,是夏局。”
来人正是夏祖德,李疏梅猜测他应该是路过。
闫岷卿立刻上前迎了几步,含笑道:“师父怎么有空过来。”
“岷卿,你们这是打算继续审?”夏祖德收住步伐,负着手,问闫岷卿。
“是啊,师父,还正想和你汇报,谭玲交代了,现在我们拿到了她的口供,所以想一鼓作气,拿下方雅雯。”
“也好,”夏祖德缓缓瞥向前方,视线落在李疏梅身上,问道,“都没吃饭吧?”
闫岷卿道:“师父放心吧,都是铁打的身子,一天不吃也是没事的。”
夏祖德冷水般的眼神微微敛起,没有说话,从他身旁跨了一步,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什么,“我正好有两粒糖果,谁先垫一垫。”他做出交给邓欣龙的姿势。
邓欣龙连忙摆手,“夏局,我不用,要不给李疏梅吧,今天她主审。”
夏祖德又问曲青川:“你吃不吃?”
“夏局,我不用。给疏梅吧。”曲青川说。
夏祖德口中问着,手里动作却没有丁点给曲青川的意思,直接送到李疏梅手边。
李疏梅觉得夏祖德这一招太刻意了,这就是直接给她送糖果来了,她也没犹豫,直接接过,说了声“谢谢夏局。”
她又把一颗糖果塞给身旁的记录员小陈,“这颗给你吧。”小陈年纪小,身板不大。
“我不用。”小陈推脱。
“吃吧,你工作也很辛苦。”李疏梅再次塞给他。
小陈这才接过。
“你看,还是我带少了。”夏祖德笑道。
“谢谢夏局的糖果。”小陈立刻回应。
“那好,你们审吧,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夏祖德说罢,没再说什么,再次看了李疏梅一眼,就转身离开。
闫岷卿送了几步,跟夏祖德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又走回来说:“李疏梅,赶快把糖吃了吧,别影响审讯。”
李疏梅不急不慢把糖果剥开,又叫记录员小陈也吃糖果。琥珀色的糖果外表,剔透晶亮,她端详片刻,才含入口中。
闫岷卿见她动作迟缓,催促说:“你不是想吃着糖审讯吧?”
“闫支,夏局给的糖果,你也不让好好吃?”
她口中裹着糖果,发出糯糯的声音。曲青川看在一旁,忍俊不禁,连邓欣龙也憨态带笑。
“……”闫岷卿冷着脸不说话了,但眼神就一直盯着,盯着李疏梅的吃糖动作。她腮帮子微微鼓起,脸颊现出浅浅的梨涡。
记录员小陈三下五除二,嘎嘣把糖果吃了,李疏梅含着嘴里,慢慢等糖果融化,口里说着:“这糖真甜。”
三分钟过后,在闫岷卿颇不耐烦的目光下,她终于满足地舔了舔嘴唇:“好了,审讯吧。”
民警已经提前把方雅雯带到了审讯室,按理说下午两点她就会被无罪释放,但是因为谭玲招供,有了新的证据,下午两点的限制就自动解除了。
重新走进审讯室,当李疏梅再次见到方雅雯时,她发现方雅雯脸上多了几分沧桑,拘留一整天时间,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不愉快的经历,而方雅雯还有女儿在家,她定然有更多的牵挂。
方雅雯掀起憔悴的眼皮,望着李疏梅走进审讯室,淡淡的波光里流露出一种委屈和不甘。
她应该还不知道谭玲已经招供了,所以现在的状态比较冷静,或许她做过足够的自我调节,建立了防御系统。
大家都坐好,门也关上了,审讯室的空气再次处于内循环状态,时间久了,就会给人以沉闷、不安的感觉。
方雅雯两颊的皮肤微微收紧,她似乎已经感受到了压力,皮肤上呈现紧绷的紧张状态。
李疏梅打开本子,正视前方,声音清亮:“方雅雯,今天的审讯希望你能配合我们。”
方雅雯没说话,眼球紧紧盯着她。
“我直接告诉你吧,”李疏梅直言,“谭玲招了,你和她策划杀死褚前忠和罗向松的过程她全招了。”
方雅雯眉骨下压,面色一动不动,她像是在极力控制自己的表情,在李疏梅停顿片刻之后,她冷笑道:“那又怎么样,李警官,证据呢?”
李疏梅没有猜错,方雅雯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她才是真正的策划者和主谋,她仍旧在赌,赌警方找不到实质证据。
实际上到现在,只有一个比较有效的证据是汽车后备箱留下了谭玲的指纹,但这个指纹并不是确凿证据,因为这个证据不能直接指证方雅雯和谭玲的杀人事实。
犯罪动机不代表杀人事实。
曲青川为李疏梅紧紧捏了一把汗。
方雅雯可以狡辩,她和谭玲认识又怎么样?她也可以大方承认,她想杀了罗向松,但她没有那样去做。她甚至可以拒绝回答任何有关杀人的问题。
曲青川是第一次正面接触方雅雯,他觉得这个女人并不简单,如果想最快速度让她招供,恐怕有些不容易,他希望李疏梅能够保持冷静,层层推进,攻陷对手防线。
李疏梅内心深处在高速沉思,她认为,就算她把谭玲的口供一一告诉方雅雯,在方雅雯面前,那也许不过是一个荒唐可笑的故事,她付之一笑,又将如何?
因此在走进审讯室之前,她也做了“赌”一把的打算,方雅雯赌他们找不到实质性证据,但李疏梅也想赌她的良知。
方雅雯是因为家暴才决意杀害罗向松,当初李疏梅从石云舒口中听到她的故事,唏嘘不已,方雅雯走不出枷锁和牢笼,才被迫反击,她不是杀人恶魔,她是一个爱护孩子,追求幸福生活的母亲,在谭玲眼中,她更是救赎者。
因此,她必须赌上一把,她沉声说:“方雅雯,你知道吗?谭玲不但招了,而且她说她是主谋,她说这一切都是她主使的,你是被逼的,你们第一次相遇在立斌律师事务所,也是她找的你。你一次计划杀害褚前忠,也是她一手策划的方法,杀害罗向松,也是她亲手制作的计划,她承担了一切,她希望受到惩罚的是她,她说是你给她带来了幸福……”
言语之间,她把上场审讯录制的录音机打开了,里面迅速传来谭玲哽咽的声音。
“雅雯没有错,是我做的这一切,如果不是我逼她,她现在也会好好的,是我,把她拉下水,我对不起她,我求求你们把我枪毙了,让她回家,和小小团聚……”
这是谭玲最后的乞求,她希望警方给她定死罪,减轻方雅雯的罪孽。
“别放了,别放了……”方雅雯冷静的脸庞忽然之间就崩塌了,她双眼通红如血,嗓音嘶哑,“别放了……”
“她是不是疯了,真是疯了……”方雅雯含着哭音,肩膀微颤,“她才是被我逼的,她根本就不知道那个药是什么,她怎么策划?那种药,三个小时药效就能消失,是我通过我的客户,才好不容易拿到的,她是不是没有告诉你们,因为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可以证明我才是主谋。”
这一刻,审讯里的所有人都有些欣喜,没想到才几分钟,方雅雯就主动招供了,李疏梅只用了一点小小的“手段”。
曲青川觉得,李疏梅的审讯思路和别人是不同的,她更有善于思考,找到症结所在,像方雅雯这样的嫌疑人,没有一点“剑走偏锋”的审讯思路绝不会让她主动招供。
邓欣龙又一次瞥向李疏梅,这个面相精致好看的姑娘,并非他们口中所说的花瓶,不知道为什么,他越发觉得她与众不同,何以当初却看她不顺眼呢?那只能是他自身眼光的问题。
他也适时观察了闫支的神色,闫岷卿虽然一脸严肃,面不改色,但内心里大概已经波澜起伏吧。
方雅雯说:“1998年八月下旬,我屡次被罗向松家暴,那天早上,我再次去立斌律师事务所找石云舒,当时门还没开,我就看到了谭玲,她很社恐,总是拉袖子挡着手腕,手腕里有重重的伤痕,后来我才知道她是被丈夫用绳子绑住,受了伤。”
“那天上午我从事务所出来,谭玲仍旧在门外,她蹲在一个角落里显得很孤独、无助,我猜出她可能也是因为家暴,但是又不敢踏进事务所,于是我走上前,向她问了声好。那是我第一次和她说话,她一开始很抵触我,直到我说,我被丈夫家暴了几十次,我也想寻求帮助。”
“谭玲消除了对我的防备,我们在附近的露天公园聊了彼此的故事,那天我们都坚信我们不是孤独的人,我们找到了理解彼此的人。杀人计划是我告诉谭玲的,谭玲开始很害怕,但她后来还是答应了。”
“是我策划了杀害褚前忠的周密计划,谭玲只要按着我的计划做就行了,那天,她特意在褚前忠的茶杯里放了食盐。我上了褚前忠的车以后,要求去外省,我告诉她我是菜市场一家老板的老婆,和谭玲认识,以此消除我们的隔阂,车走到一半,在人烟稀少的路上,我说肚子不舒服,要求停车,去附近解手。”
“褚前忠停车后有个习惯,他会喝茶水,当时我正在找包里的纸巾时,褚前忠大口喝了一口水,但很快就吐了出来,他脸色难看,说家里婆娘不懂事什么的,水是咸的。如果这天他没事,一定会回去家暴谭玲。我把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告诉他喝我的水,我肚子不舒服不想喝冷水。褚前忠这才接过我的水,喝了起来。”
“褚前忠昏睡以后,我用提前准备的绳子将他和椅子绑在一起,我必须等药效在他体内消失,大概两个多小时吧,褚前忠迷迷糊糊地醒了,他发觉不对,拼命挣扎,那时候我从他身后,用绳子紧紧勒住了他脖子。”
“杀死褚前忠以后,我心里很害怕,但是谭玲的生活恢复了正常,我也很高兴,因为我帮助了她。几个月后,我又制定了新的计划,我把计划告诉谭玲的时候,她没有拒绝我,但我看出她很害怕,她一定没想过杀人,也惧怕杀人,但是她一句害怕的话都没说,她看了我画的地图,记住了我所有的计划,还有那个橘子,也是我让她剥开的。”
“李警官,”方雅雯抬起泪水模糊的双眼,坚定道,“我才是主谋,谭玲从始至终都是被我逼迫的,如果不是我,她不会走到今天,是我主动找的她,是我设计了杀人计划,是我将她带进了地狱,我罪该万死!”
第58章 温驯、杀戮的小猫。……
方雅雯面带忏悔,然而那不是对褚前忠和罗向松的忏悔,她是对谭玲的忏悔,她认为是她让谭玲走入地狱。
可就是这样的一幕却让李疏梅久久不能平复,这整件事的罪魁祸首最开始就是罗向松和褚前忠,如果不是他们毫无节制、长恶靡悛的家暴,也不会导致她们走上这样的一条路。
作为普通人,李疏梅同情她们受到过的伤害,但作为刑警,她必须找到真相,还原她们的罪行,交予法律判决,这是她职责所在。
她的心情沉重,一直沉浸在方雅雯悲痛的诉说当中。
方雅雯停止说话后,仍旧嘴唇轻颤,呼吸急促,仿佛不能完全控制。
这时候,曲青川提醒道:“疏梅!”
李疏梅这才回过神来,原来审讯已经出现了一段寂静的滞空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