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递给他。
姜皙像教导小孩子:“说谢谢了吗?”
许城忙说:“不用。”
“谢谢许城哥哥。”
“不用谢。”他又说了一遍。
姜皙把钥匙交给他:“自己开门,往右拧。”
姜添歪头:“我能吹笛子吗?”
姜皙柔声:“不行。房间不是很隔音,会影响隔壁的人。太晚了,他们要睡觉的~”
“哦,他好凶,会骂人。”姜添嘀咕着,又问,“我能自己泡奶粉吗?”
“暖水瓶里的水应该不热了,等下我给你烧水,再让你自己泡奶粉,好吗?”
“我不喜欢烧水壶。”姜添皱了眉,手指一下一下点着太阳穴,“它吵死了,吵死了!”
“我知道啊~所以等下我去烧水,好吗?”
两姐弟对话,姜皙的声音始终温柔,像春日缓缓流淌的溪水。她说话天生如此,反倒是现在和他说话,武装起一把平淡疏远的嗓音。
“那我,能在等你的时候,先吃瑞士糖吗?柠檬味的。”
“只能吃一颗~”
“那我,等你十分钟。”
姜皙顿了一下,说:“不用十分钟。”
“我,等你十分钟。”姜添固执地说,“许城哥哥再见。”
“再见。”
姜皙目送姜添慢吞吞拐进楼梯间了,这才与许城对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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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找到新工作了?”是句废话。
“嗯。”
“挺好的。在试用期?”又是句废话。
“嗯。”
“同事们都好吗?”
“嗯。”
“累不累?”
很轻地摇头。
“工作做得顺手吗?”
“嗯。”
许城是知道的。她最早就在游轮上做服务生,但那个叫肖谦的人死去后,她就没有工作记录了。应该从事的都是不签正式社保合同的散工,隔三差五变动。
他推测,是那时遭遇了严重意外,导致她如同惊弓之鸟,四处躲避。
“你搬来这里后,城中村袭击你的那个人,有再出现吗?”
姜皙摇头。
他这些天无论是监控,还是夜里过来,都没撞见异常。
“那就好。以后要有谁再找你麻烦,你,可以找我。”
姜皙没有接话。
他像是打圆场地笑了一下,安慰:“不过现在跟早年不一样了。一年一年,治安好了很多。你应该不会再碰上。”
还是沉默。
他用力吸了口气,问:“你……还画画吗?”
他这些天专门逛了画具店,但又怕贸然买来,万一刺痛她。
姜皙仍旧一声不吭。像个死掉的紧闭的蚌壳,叫他无从下手。
以前,她哪怕沉默,也是有反应的。或脸颊绯红,或眼神流露,或双手紧绞,他一眼就能看明白。
可现在,她淡漠到好像整个人如同她水墨画笔上洗到最后的汁,了无痕迹。他抓不住,看不明,便莫名的心慌。
“姜皙……”许城低声唤她,“跟我说说话吧。”
姜皙看着他身后的栏杆。
栏杆外一边是通向江边步道的大楼梯;一边矮山上生长着多棵大树,因冬季树叶稀薄,能看到步道外流淌的江水和对岸的烟火人家。
自然,也能看到停在大楼梯下的他的车。
她在这个位置,在家中的窗户缝隙里,看到过很多次了。
“你以后别来了。邻居看见了不好。”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淡,也没什么力度,可轻飘几个字,冰锥一样穿透许城的心脏,冷,麻木。
他低问:“为什么不能来?”
姜皙有些诧异,怀疑他没听到那句“邻居看见不好”,可再重复一遍,他估计能问出“为什么不好”这样的荒唐话。
她疑惑地问:“你为什么要来呢?”
“我说了,想确保你安全。”
“你刚才说,治安一年一年在变好。”
许城张了张口,他在她面前的自相矛盾已明目张胆地暴露在言语上。
他后退一步,倚靠栏杆,双手伸进大衣口袋,想抓住点什么,却只捏到瘪了一半的烟盒。
“姜皙,我有些话想跟你说,你别打断我,让我讲完。”
隔了好几秒,姜皙嗯一声。
“当年我给李知渠做线人,确实隐瞒了你,欺骗了你,也……”他有些难以启齿,“利用了你,我郑重向你道歉,对不起。
但后来发生的事,超出了我的控制和想象。我以为你的家人,尤其是你哥哥,会受到审判。我没想到会有拒捕、枪战……
我也完全没有料到,会对你的人生造成这样的影响。我以为至少至少,你和添添能全身而退。”
他低眸凝视她:“对不起。是我害你成现在这样。”
姜皙望着枯树丫下灰黑色的梧桐江,不知听也没听。
她仍盘着发,雪白的面颊和脖颈大片光露在夜风中,显得萧清。但发夹拗不过一路走来的风霜夜路,已有几缕碎发从服帖的盘发中剥离出来,在风中扑打着她的眉眼。
她说:“我不是你害的。有没有你,姜家都会垮掉,得到制裁。没有你,也有其他人。甚至没有那些人,姜家也必然会倒。我也会是现在的下场。你做的事是对的,又哪里会害我呢?”
这话字面听着像讽刺,但她语气并非如此。许城竟有些抓不准,她这就……原谅了?可他为何仍然无力?
“如果我现在过得很好,你还会有这份歉意吗?”
他一愣,说:“这只跟我做的事有关。”
“但不好,会加重吧?可其实,这些年我并没有过得不好,真的。或许我没有世俗意义上的成功,没有很多金钱,但我过得很平静、知足。”她面容清透,目色平缓,
“你做的事,是正义的,我知道。我只是,不想和你再有牵扯。毕竟已经过去九年多。你有你的路,我有我的桥,我们其实已经差不多就是陌生人。何必呢?今天说开了,就别再来了,也别再提了。”
许城的心突然空落掉。
一股强烈的不甘心驱使下,他蹦出一句:“你恨我吗?”
她像是思考了一下,摇了下头。
他怔住。那一刻,他竟宁愿她恨他,也好过对他无怨无愤,无知无觉,像对待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和空气。
他脑子一下混乱,急切道:“姜皙,我——”
“许城,”姜皙打断他,语气仍平静,“我没有拒绝你的权利,没有选择远离你的权利,没有不被打扰的权利,是吗?”
许城内心猛烈一震。
“哪怕我再弱势,我也有选择远离你的权利吧?你不该尊重吗?”
姜皙依旧平静;许城像被打了两耳光,脸上火辣辣的疼。
“对不起。”他低了头,第一反应脱口而出,“是我没有尊重你的权利。”
姜皙面色松动,但什么也没说。
许城恍惚。很奇怪,这一幕,
空气很冷,他靠在栏杆上,她站在他面前,洁净的盘发被将江风吹乱几缕,撩着她如山如水的眉眼。
她的眼神那样淡漠,她讲的话也分明是让他不知所措的,悲观的,疼痛的。
但这一刻的感觉,是活生生的;一缕炊烟一般,摸不透,却久久地活色生香地萦绕在那儿。
很久,许城又点了下头:“我明白。我会尊重你的选择。”
“谢谢。”
姜皙转身要走。
许城理智留在原地,人却本能地跟上去,伸手想要拉她;她侧身躲避,后退一步,眼神排斥而警惕。
许城抬起手腕上的表,笑得苦涩:“十分钟还没到呢。”
“……”姜皙微微瞠目,是完全说不出好话来了。
她哪里要管他那什么十分钟?可两人已走到筒子楼一楼,随时都可能有人出来,她要是不依他,他缠成这样,指不定闹出什么动静。
这人!明明前一秒还说尊重她选择远离的权利。
她盯着他的手表看,也不知他的十分钟是从哪里开始计时的。
“还有多久?”她抿紧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