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老城,经过新城区一条商业街,行人多了起来。
商店已关张, 拉着防盗网。店里灯火通明,假人模特站在光亮的橱窗里, 笑容可怖。
虽是冬夜,便利店、KTV、电影院、游乐场门口时不时有人进出, 夜生活一派繁荣。
某会所大厅金碧辉煌, 门口站了几个抽烟谈事的中年男人, 迎宾的服务生都是俊男美女,在冷风中也身姿挺拔。
卢思源望见窗外繁华, 冷不丁冒出一句:“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扭头:“谁?”
“姜皙啊。”
“为什么?”
“我一开始小人之心, 以为姜家害他家破人亡,他想报复。结果他说,他最难的时候, 姜淮给了他工作机会。姜家罪有应得,但姜淮罪不至死, 姜皙也是无辜的;反正他也有钱了, 能帮就帮点。这心胸,要不说人家能成大事呢。当年被整成那副样子, 也能翻身。”
当年姜家垮台后, 邱斯承以极低价接手无人愿碰的辉色娱乐场所,迅速盘活,卖了个好价钱, 带着第一桶金去誉城发展。
他这人有奇缘,结识了誉城思乾货运江运公司老板于平伟的女儿,婚后迅速接管事务, 并坚定转型房地产。这些年,思乾突飞猛进,成为誉城头号大集团,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其名下的思域娱乐也在誉城服务产业占有重要地位。
他本人各种“杰出企业家”荣誉拿到手软;发迹后不忘回馈江东父老,如今是江州的大慈善家。各类捐款已达数亿。
“哦对,他这两天就在江州,参加一个慈善晚宴。你俩也是奇怪,都在誉城,那么多年也不聚一聚。”
“忙。”许城敷衍地说。
卢思源没在这问题上多停留,转问:“你回来,去看肖老师没?”
许城“嗯”一声,抑住心头刺痛,说:“肖老师她……老了很多……”
五十多岁的人,已满头白发。
两人都沉默了会儿。
当年,姜成辉接受审判,死刑,于次年春天执行。
但春天还没来,李知渠失踪了。在那个寒冬。几天后找到他的车,车上有他“出逃”的行李箱和“收受”的五十万现金。
至于人,至今没找到。
江州城一片哗然。有人怀疑他被栽赃,有人痛骂他也是坏种。有人惋惜认为他去避风头了,有人疑心他逃之夭夭。
只有肖文慧斩钉截铁地说,她知道她儿子已经死了;隔三差五去警局问,李知渠的尸体有没有找到。一问就是九年。
江州人私下都说她疯了,哪有母亲连儿子尸体都没看到,就笃定地说人死了的?
卢思源直挠头:“我一看肖老师那眼神,就难受。可找不到,一点线索也没有。姜成辉死前,警方把吕奇、还有另外几个失踪的线人、记者、别的受害者都找到了。就李知渠死活找不着。”
许城心头又被扯了一遭。
李知渠失踪前小半年,许城和他处于绝交状态。
那年夏天,许城和李知渠狠狠吵了一架,他应该说了很过分、很伤人、很恶毒的话。他去誉城读书后,拉黑了李知渠的一切联系方式。
四个月后,李知渠生日那天,用肖文慧的手机给许城发过三条短信:
「想起两年前过生日,你来我家吃饭,送了我一个笔筒。我现在还在用。」
「小城,是哥没保护好你们,对不起。」
「小城,哥保证,一定给你找到姜皙。李知渠。」
许城看一眼就删了。
可他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是李知渠最后一次和他联系。一个月后,他失踪了。而夏天那场吵架,是两人的最后一次见面和对话。
九年多过去,许城已不太记得姜家倒后的那个夏天他是怎么过的,回忆像一大团迷雾。甚至和李知渠吵架的场景,他也只记得只言片语。一切都很模糊。好像那个夏天被抹掉了。
与姜皙在一起的那年时光,与她发生的许多事,也不太清晰了。
毕竟岁月蹉跎,人生忙碌,人怎可能还记得近十年前的时光?
他只是在早些年,机械地、麻木地、近乎执念地想去找杨杏、姜皙、李知渠的下落。
而一年一年,在一次次失败无果,而生活密密麻麻堆满繁重的工作琐事后,这些事也后退为背景板。只在很偶尔的情况下,突然跳出来扎他一下。像一双很久不穿的鞋,脚一伸进去,才觉鞋底藏着一颗硌人的石子。
回到江州,便是这突然的一扎。
许城没再讲话。
后视镜里那片繁华的街区已缩成一个点。
*
第二天,许城去探视了那个“身残志坚”的姑娘。
对方叫姚雨,刚满十八,没读过几本书,心智幼稚简单得跟未成年差不多。是个许城见多了的典型失足女子案例。
聊天过程中,许城有些不在状态。
他不知道像姜皙那样的人,流落社会上,该怎么过活。这个问题,他从来都不愿去想。以前他甚至翻找过各类匿名画手的作品,也无果。
从派出所出来,他跟卢思源打了个电话告别,启程返回誉城。
他一刻也不愿在江州多待。
冬季潮湿绵密的冷空气无孔不入,冰寒彻骨,叫人煎熬。
车停在渡轮上过江,许城下车去船栏边抽根烟,透透气。
彼时,天空低垂,江水浑浊。
江上的北风呼啸而过,扯起他黑色的短发,寒气跟冰针似的往骨头里扎。
许城微低下头,用力抽下最后一口烟了,烟蒂摁进沙盘里,狠狠碾碎。青白的烟雾划过他冷峭的侧脸。一个男人从他身边经过,他抬头的一瞬,对方擦肩而过。
两人都顿了一下,朝对方扭头。
邱斯承一身黑色大衣,头发剪得短而利落。隔着薄薄的镜片,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和许城记忆里那个沉默优柔的男孩相去甚远。果然,成功是一个男人改头换面的良药。
“许城?”邱斯承当即微笑起来,朝许城伸手。
许城亦伸手,两个男人的手掌紧握了一下:“居然在这儿碰上。”
“你去哪儿?”
“你去哪儿?”
两人同时开口,同时一笑。
许城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先说。
“回誉城。”
“一个方向。”许城笑着调侃,“邱老板生意做大了吧。”
邱斯承一愣,朗笑出声:“经商的起起落落,哪有个定数。不及许队,社会地位高,人脉广,权力大。”
虽多年不联系,但毕竟一个地方的,但凡成了个人物,就没有藏得住的道理。照理说两人同过宿舍,如今都混得不错,动动手指就能找到联系方式。但过去的数年,谁都没有刻意去动手指。
许城想法很简单,他见过邱斯承最落魄最狼狈不堪的过去,不必打扰。
没聊上几句,“嘟——”的一声,头顶上船笛响起,渡轮要靠岸了。
邱斯承说:“回誉城了,有时间一道吃个饭。”
许城说:“行。”
两人互留联系方式,走向各自的车,刚绕过一辆大巴,碰上一个年轻女孩拄着拐杖很费力地上客车。
许城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她手肘,邱斯承也同时扶住她手臂。
女孩看向两位绅士,有些受宠若惊,红着脸说了声“谢谢”,上车去了。
许城忽就想起卢思源的那句话:「邱斯承也打听过她的下落。」
许城上车,系上安全带,开车驶上岸。待上了大道,速度提上来。身后一声响笛,邱斯承的车跟他打了个招呼,随后超越他疾驰而去。
江州到誉城的高速路不到两小时,离誉城西收费站还有五六公里时,手机响了,是局长范文东。
当年,许城还在读书期间就因成绩优异进入誉城公安实习,实习期就立了大功,立获当时的副局范文东青睐。待他以最优成绩从公安大学毕业,直入誉城公安,更是奖项荣誉无数。
他是天生吃刑侦这碗饭的,聪敏而心思缜密,意志坚定,立功无数又赶上几次破格提拔,年纪轻轻就做了队长。
而公安系统不像其他单位,是有实权的。又在誉城这特大城市。位置之重,不言而喻。
范文东行事老道,是他工作上的带头人。他年纪算许城半个长辈,但两人相处不像上下级也不像同事,颇像父子。
许城以为是工作上的事,没想电话一接起,范文东说:“上月给你介绍的蒋部长的女儿,你怎么不理人?”
许城反应几秒,才想起有这么号人物。
上月范文东给他推了那女孩微信,貌似还给对方发了他照片,女孩对他挺热情,但他回复不多,婉拒的意思很明显,女孩就再不找他了。
他以为这事儿结束了,不想还没完。
“老蒋跟我是战友,家风没得说。他女儿我见过,人不错,不然我犯得着管你私事?局里跟你同龄的都成家了,就你还打光棍呢,光荣吧?”
“光荣。”许城说。
“你——”范文东骂了他一句,又说,“你一路下来得罪多少人?这么年轻就坐在山尖儿,多少人想弄死你?”
许城抠眉心:“那不是还有你吗?”
“我能保你一辈子?!要哪天我被人整倒了呢?”
许城眼皮一抬:“那我就弄了整你的孙子。”
范文东一愣,半晌叹息,言归正传:“干我们这行,多条路,工作中多很多便利。道理要我给你讲?”
许城没正形:“干我们哪行?说得我像个花魁。”
“放屁!我就让你跟人吃个饭,不喜欢也好好说一声,做个朋友。别给人留坏印象。”
“行。要那人见了我,印象更差,你别后悔。”
“少不正经!这姑娘事业型的,现在网上风头最大口碑最好那个做严肃新闻的,‘问真新闻’,就是她公司品牌。工作能力很强,她会是你欣赏的类型,你真以为我给你乱介绍?”
“行行行啰嗦死了。”
许城挂了电话,待过了收费站,点开微信,找到“蒋青岚”,打了一行字过去:「有空吃个饭?」
很快有了回复:「哟,还记得我呢。」
许城霎时没了兴致,心想狗屁范文东,给你个屁面子,正要回一句: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