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城怀疑邓坤是姜家在外头的接应,但尚无证据。
姜家关键事务目前仍由姜成辉姜成光弟兄处理。姜成辉隔三差五也会与姜淮私聊工作。这部分,许城接触不到。
他每天面对的,是白日里,人模人样地出入各类高端场所,洽谈办公,视察公司,开会。到了晚上,是声色犬马,是花天酒地,是书上写的酒池肉林。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搂着吊带包臀的年轻美女大唱情歌。几千一瓶的洋酒从塔杯上如瀑落下,琥珀般清透的液体在笑闹中泼洒在男人女人的胸膛上。
许城被各种前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言语、价值观、画面冲击着,会恍惚,不知这世界的正理在哪里。也不知他会被浸成什么样儿,待将来任务完成,他还认不认识自己?
服务小姐们鱼贯而入,身姿婀娜,添上新酒,收掉残杯。他拿起酒杯,喝了一口,不禁自嘲,别说,几千一瓶的酒,确实他妈好喝。
许城把酒杯放回去,临近的小姐收餐盘,不小心撞到他的手,杯倒酒泼。
女孩惊忙说对不起,慌地拿纸巾擦茶几上的酒渍。领班厉了脸色:“怎么办事的,这么不小心?等下罚你!”
女孩边擦茶几,边颤抖着不停道歉。
许城对领班说:“我的错,我不小心撞的她,别罚她了。”
领班一愣,她明明看得一清二楚,可他都发话了,自然按他的来,笑说:“这样啊。”又冲女孩皱眉,“还擦什么桌子,没看到先生手上都是酒水?”
女孩赶忙拿纸巾给许城擦拭。
“不用。”许城速度很快躲避开,抽过纸巾,迅速将衬衫袖子和掌心擦净。女孩忙在他袖口上摁擦两下。他说好了,干净了。再度避收了手。
女孩低声说了句谢谢你。
许城这才看她了一眼,是位浓颜美女。起身时,紧致的吊带连衣短裙将她身体裹得前凸后翘。
姜淮旁观了全过程,凑来问:“看上了?”
许城稍显吃惊地动动眉梢;姜淮冲女孩开口,下巴往许城旁边指:“坐这儿。”
女孩妖娆地扭坐到许城身旁,裙边短到风光尽漏,人往他手臂上贴。室内开着暖风,许城脱了大衣和羊绒衫,只着衬衫,大团绵软挤压到他手臂上。
许城语气还算礼貌,说:“姑娘,麻烦你起来。”
女孩扑闪的大眼睛望向姜淮求指示。
姜淮说:“起什么?许城,今天迟点儿回,没事儿。”
许城看向女孩,笑容淡到没有:“我跟小老板有事儿谈,你在这儿不方便。”
女孩还是注视姜淮,待后者点头,才拉了拉短裙,起身离开。
人走了,许城语气微凉:“你干什么?”
“我以为你想换换口味。”姜淮目光追着那女孩而去,浓颜,34e,蜂腰,圆臀,尤物一个。
许城语气平静,听不出情绪:“你在试探我?”
姜淮喝酒:“试探你什么?”
“试探我对姜皙的感情。”
姜淮掩饰住脸上一闪而过的出乎意料,笑说:“都是男人,我理解。不论哪款女孩,相处久了,都会腻味,哪个男人不好一口新鲜?”
许城拿起酒杯,慢慢喝着,懒得搭理他这些言不由心的话,索性应付一笑:“是吧?”
姜淮吃了一噎。室内彩色氤氲的灯光照在许城头上,显得眼神深不可测。
姜淮知道他这人惯爱硬碰硬,不给他弯弯绕绕了,问:“你跟阿皙最近怎么样?”
这下,许城扭头,表情认真了:“什么怎么样?”
“感情。”
这两个月,许城很忙,要学要做的事太多,几乎没时间陪她,只有早起和睡觉前能见上。她每天都要等他回来一起睡,有时他回去得晚,她困得要命也要等他,陪他一起吃宵夜时哈欠打得能装下西瓜。
他要心情还行,会在她打哈欠时,伸手反复轻拍她的嘴,让她发出“啊哇哇哇哇”的声音。她一下就被逗清醒,拧着细眉瞪他。他要是继续笑,她就会扑上来挠他。
但……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怎么样,基本没话主动和她讲。
姜皙问过他——她察觉他一直不太开心。许城掩饰说没有不开心,只是太累。她便问,爸爸和哥哥是否让他做了他不喜欢的事,其实她也不希望他参与姜家的事。许城仍是言语糊弄过去,说在做的事都是明面生意,没有不好的。况且,他不能一直靠那艘船来生活,让她吃苦,他希望能更有能力地和她在一起。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一说,姜皙便不好再提了。
但许城不认为姜皙会把这些感受同姜淮讲。
许城问:“她不开心吗?和你说什么了?”
“没有。我就问问。她嘴里没你不好的。但我想问下你。”
“挺好的。”许城说,“你少拉我来这些地方,让我早点下班,就更好了。”
姜淮一愣,噗嗤笑起来,递给他一根烟。
许城说:“姜皙不喜欢烟味。”
有次他在饭桌上实在拒绝不了,抽了一根合作方递来的烟,回去后姜皙说他臭死了。
“她那是跟你撒娇呢,我在家抽烟也没见她说什么。”姜淮好笑,点燃烟了,却没继续劝他,“感情这么好,明年结婚吧。”
许城顿了一下:“我们都没到法定年龄。”
“可以先订婚,或者干脆先办个大婚礼。在江州,摆了酒,请了宾客,就等于结婚了。孩子也慢慢可以生了,结婚证就一张纸的事,到了年龄再拿也一样。”
生小孩?她都还是个小孩。
姜皙虽然身高有168,但骨架很小。洗完澡把她拎出来,镜子里她比他小一圈。他还是少年,身子再有力也是精瘦模样,没到壮实的年纪。就这也仍大她一圈。
许城恍惚想,她会很痛吧。
况且,这事儿给他一种巨大的荒谬感。
结婚……怎么可能……
自从入姜家后,许城刻意没再去审视他和姜皙之间的关系。
他洗脑般地告诉自己,他对她没有男女间的感情。他会把她设想为船员,朋友,小妹妹,同伴。
有歉疚,也有心疼。
甚至,他根本没空考虑他和她的事。
每天见识着巨量的声色犬马,见到金钱与阶级面前,人像行尸走肉一样毫无尊严,被践踏。他觉得自己都空洞了。所谓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和感情变得无关紧要,成了笑话。
更何况他每天都得眼观四路耳听八方,记录警惕着周遭的一切;精神高度紧张。
那天晚上回去,阿文说姜皙在画室。
许城去找她,却发现她窝在软榻上睡着了。画架上的油画尚未完成,是他的侧脸。
许城把她轻轻抱起,她搂他脖子,迷糊地问:“宵夜有甜酒,你想吃吗?我陪你。”
他低语:“不吃了,直接睡觉了。你睡吧。”
她于是安心睡去。
那晚,许城将姜皙揽在怀中,迟迟无法入睡。
姜皙的房间暖气很足,床又大又软,但他始终不喜欢这个地方。先不论时刻有人看守的姜成辉所居的北楼;这地方太大,不相干的人太多,所有人安然享受着富贵,趾高气昂。而看清了这庞大建筑是建在多少血肉之上,更叫他恶心厌恶。
倒是她的画室,面对着一片开阔绿地丛林,无人前去,能叫他放松些。
可她那画室,不也是姜家的一部分?
许城明白,今夜,姜淮的确在试探他,却并不是试探所谓感情。或者说不是在试探,而是在要一样投名状——至今,许城没在他面前做过一件错误的、越界的、不合法理的事;许城没有留下任何把柄在他手上。
他迟早会和姜淮有一场冲突。
许城将熟睡的姜皙揽得更紧了些,他低头埋进她脖颈里。此刻,这偌大的奢华而冰冷的豪宅内,大概只有她身上干净的气息能让他平静了。
但平静后,脑子里猛然一个声音在问:这是否只是他的幻想?
是,他知道她无辜,所以想到他正在做的事、将要做的事,必然会伤害她;他愧疚而撕裂。
可他又清晰地告诉自己:她跟姜家是分割不开的,她的确受着姜家的眷顾。
她生长到如今,受到的一切滋养,都是姜家给的。那些吃人骨血换来的金钱,化作的精美食材、衣物、住所、出行……一切都是这宅子里所有姜家人共同享用着的。
前一秒还看到姜皙那华丽的公主一般的房间,后一秒看到女孩子因替家还债成了包间的公主,不讽刺吗?
这几月的所见所闻,颠覆了许城的世界,他对姜家的厌恨与日俱增。
等到他和姜淮真站在对立面的那一天,姜皙,你究竟会向着谁?
第26章
许城和姜淮的冲突比预想中来得快。
2005年春节比往年晚。姜家很重视春节, 姜成辉姜成光的老父亲还在世,每年过节全家族聚在一起吃团年饭,热热闹闹几十口人。
姜淮跟许城提及来家中过除夕, 许城说要在姑姑家守岁,姜淮没勉强。但许城私下和姜皙约好, 除夕夜接她去江边放烟花。
江州地方小,一入腊月, 就开始期待过节了。
腊八那晚, 姜家有个家庭聚餐。许城没去, 回家陪姑姑吃完饭,换了运动服去江堤上跑步。江面一片漆黑, 他沿着堤下微弱的路灯光, 一路跑去废弃的凉溪桥船厂。四周除了破烂的厂房和龙门吊,空无一人。他继续往香樟树林跑,在那儿遇到了夜跑的李知渠。
李知渠手下除了许城, 还有其他许多线人,包括方信平留下的。他定期会将众人获得的信息共享, 以便通力合作。之前, 他将许城获取的大量线索与其他人共享后,有几个线人以此为切入点, 深入摸索到可靠消息, 姜家有个重要账本,记录了从港澳和境外账户进出的现金流。拿到这个账本,就有了关键证据。但目前不知账本在哪儿, 只听到类似钥匙之类的关键词。
许城接触过很多账本,但都是正常营收,并未听过这个, 说之后会留意;又问他是否注意过邓坤这个人。
李知渠说,邓坤是外国护照,常年在澳门,目前没有确凿证据能支持异地联合办案。方信平之前也怀疑,邓坤是帮助姜家走账的。如果姜家落网,有了铁证,再顺着邓坤摸排,估计能帮助周边城市的警方打击当地的类似势力。
“你在姜家怎么样?”
许城跑着步,说话却不带喘:“接触了很多东西。虽然还没到关键点,但了解越多,对全局把握越大。或许哪天,量变引起质变。”
“那就好。”李知渠跑不动了,摆摆手,“还是你年轻,比我还能跑。对了,撞死我师父的肇事司机在梁城被抓了。年前移送回来。”
许城停下,对着夜幕中的长江弯下腰,双手撑膝盖,问:“杨杏呢,她搬去哪里了?”
“我办事也得有领导批准。杨杏明面上没有嫌疑,哪里调得出警力去追踪她?”
风吹碎发,晃过许城透出一丝悲伤的眼:“如果方叔说她有嫌疑,那他就是有。”
李知渠叹气:“我上月才去监狱看过凶手,他还是那句话,跟杨杏是情感纠纷,泄愤杀了方筱舒。先不管我们怎么怀疑,最终目标都在姜成辉。等他落网,一切谜底都会揭开。”
许城望着夜幕下涌动的江水,侧脸寂寥,他猛地深垂下头,用力眨了几下眼睛,缓了会儿,站直起来。
李知渠知晓他心中悲凉,陪在一旁许久,忽想到什么,问:“那个姜家小姐,好相处吗?”
许城本在出神的脸上闪过一丝凌乱:“还好。”
“外头传姜家人都很不好相处,我怕她太刁蛮,太为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