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就要绕过去找姜皙,许城再度拦截,一把回推回去:“你怎么回事?”
“敬酒不吃!”阿武恼了,要动手时,一旁传来淡淡的声音:“阿皙,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路边停着一辆黑色的车,后座车窗落下,姜淮坐在里头,说:“爸爸在家等你,现在。”
姜皙望着他,脸色苍白。她垂头良久,朝车走去。
姜淮这才看向许城;而许城的目光刚从她身上挪开,与他相撞。电光石火、刀剑相交。
姜淮余光朝阿武,勾了勾手指,阿武立刻过来,弓身。
姜淮说:“请他上车。”
走到车边的姜皙浑身抖了一下,哀求地看住姜淮。他很轻地摇了下头,示意无用。
阿武折返去许城面前,什么也没说,看看五金店子和许敏敏夫妇,又看看他。
许城明白,走向汽车。
许敏敏一下冲过来,紧紧抓住许城,哀求他别去。许城安慰说没事,去去就回,让刘茂新将她拉走,上了车。
汽车驶离老城区,绕去栖雁山。已入盛夏,山上树冠茂盛,如碧绿华盖。山林深处,姜家大宅的金色铁门高大气派,从两边拉开。汽车又行驶过一段林荫道,停在一处白色的巨大建筑群前。
门口的喷泉迎空怒放,风吹水雾扑来,解去酷暑丝丝热意。
许城去年初夏来过,回去后给方信平画了张地图。可惜当时他只允许去姜皙居住的小西楼,对这庞大建筑群其他分区无从涉足。
一行人从富丽堂皇的南楼大厅穿过,笔直前行。许城往左边看了眼,那头是姜皙住的地方。这一回头,与姜皙目光对上,她表情木然,眉间有极淡的愁。
许城冲她安慰地弯了下唇,她瞬间眼眶红了。
往前走,是许城没到过的短廊、会客厅。一路装修极尽奢华,处处彰显主人财力。
不知多少人的血汗码累其中。或许还有他爸爸的一份。想到这儿,他自嘲一笑。
阿武扭头撞见他那抹放肆自若的笑,也是佩服得无话可说——叶四在他那儿败北的事儿,整个家族都知道了。
中庭是一座四方花园,内种奇珍异树。中央一座与门口规模相当的大理石喷泉,水雾弥漫。绕过喷泉,北面一座凉亭,芭蕉树围绕,树下流水潺潺,姜成辉一身清凉的丝质对襟褂,在小池边投喂锦鲤。身旁专人捧着鱼饵。他哥哥姜成光则坐在一旁吃着一颗桃子。
众人停在凉亭外台阶下,脚下的鹅卵石被太阳烤得发焦。
姜淮走上台阶,在姜成辉身边低语几句。后者扔掉最后一把饵,回过头来。
这是许城第一次见姜成辉,江州几十年来的“传奇人物”——包揽江州一市六县大型娱乐休闲、商旅酒店、集运物流等产业,黑白两道通吃。早年靠地下博.彩发家,近年说是洗白,但巨大利益驱使下,并未完全脱手。
他额头窄,两眉几乎相连,小眼大耳厚唇,五官谈不上天生凶恶,也无端令人不适。
姜成辉先看向姜皙,掌心向上,四指勾了勾。
姜皙走上凉亭,低唤了声:“爸爸。”
姜成辉摸了摸她的头,又打量她一圈,说:“没事就好。”
姜皙霎时愧疚地垂下头。
他往前一步,负手立在凉亭台阶上,眼睛眯起,打量许城。
才成年的毛头小子,居然从叶四那一帮身强力壮的专业打手手中抢走姜家小姐,还砸毁了一台车。
他原好奇他那深居简出的单纯女儿能被什么人拐走。现在一见,有几分理解了。这小子确实生得挺拔英朗,身段好,脸也好,尤其一双眉眼,锐利坦荡,年纪轻轻也遮不住蓬勃的男儿气概。
但姜成辉厌恶他的眼神,不惧不畏的,甚至不羁不屑的眼神。
他挥了挥手,说:“叶四。”
叶四用力点头,五指撑开,动了动指间的指虎。他一个眼神,两名强壮的手下立即上前缚住许城双臂,叶四一拳击打到许城颧骨上,顿时鲜血覆面,骨痛如裂。他剧痛之下来不及做反应,叶四又是连续几记重拳砸到许城腹部。指虎将拳头力量放大,一拳一拳,生生打得他一口喷出血来,身体脱了力,头耷拉下去。
“许城!”姜皙被阿武一把拦腰接住,低声警告:“别去,老板会更生气。阿文已经——”
姜皙目露惊恐:“阿文姐姐怎么了?”
姜成辉坐下,示意佣人倒茶,说:“阿文没有照看好你,我叫人把她打发回老家了。”
“怎么打发的?她没有失职,一点都没有!”
“她没看住你,这就叫失职。”姜成辉看向台下的人,又勾了下手。叶四让开,两名打手架着许城,上前几步,来到台阶下。
姜成辉掀着茶盖,说:“死了没?”
许城低垂的头动了动。
“这几下,你必须得受着。江州城到处在传,说我女儿被你拐到船上,孤男寡女的,荡了两个月。你考虑过她的清白名声没有?”
许城只有出气的份儿,没回应。
姜皙刚要替他辩解,姜淮抓她的手腕,目光警示地摇了下头。
而姜成辉话锋陡转,说:“行了,你先跟在姜淮跟前办事。要是办不好,随时收拾你。”
他喝了一口茶,放下茶杯,起身要走;却听见一声嗤笑,笑得一众手下们在烈日下心底凉得发毛。
许城语气讽硬,嗓音沙哑:“我说,要给你姜家办事了吗?”
所有手下头不敢抬,大气不出;连叶四都不去看姜成辉脸色了。
姜老板沉默了十秒,说:“我现在让你失踪,在场一个人也不会透漏出去,你信不信?”
许城垂着头,汗湿碎发下,一只血红的眼抬起,瞧他半晌,流血的嘴咧出笑来,说:“老子……不信。”
姜淮眼色森森,阿武也倒吸一口凉气。姜成光差点把桃子噎嘴里。
姜成辉脸皮隐忍着怒,语气却平缓:“阿皙,我要是杀了他,你会揭发爸爸吗?”
姜皙惊到张口无言。
“试试吧。”他再度挥手。
一帮人快速将许城拖到喷泉边。两人锢手肘,两人摁大腿,叶四跳进喷水池,双手抓住许城后脑勺和脖颈,将他整颗脑袋摁进湛蓝的池水里。
冰凉的池水瞬间灌进他耳朵口鼻,世界、阳光、烈日一瞬抛去脑后,只剩耳边无尽的水流轰鸣声、心脏狂跳声和令人绝望的窒息感。
空气——
空气——
身体本能疯狂地挣扎,每一颗细胞都拼命搏动着抓取空气,但涌进鼻子、灌进肺腔的只有稠密的无所不入的水。痛苦的灼烧感从气管撩烧到胸腔,心脏。血液在幽闭血管中疯狂冲涌,仿佛要爆炸——
空气——
空气——
姜皙哭叫着挣脱阿武,冲到喷泉池边。没有一人上前拦她,因为她不是对手。
她用尽力气去推他们,她抓扯,撕咬叶四的手臂,掰他的手指。没有任何作用。他们岿然不动。
她眼睁睁看着许城的后背涨得血红,他手臂上青筋暴起,手指拼命想要抓索什么,却无能为力。
喷泉水在空中喷出靓丽的形状。
园中众人或低头顺耳,或无动于衷。天地间静得连风声都听不到,只有许城被死命摁在池子里绝望的挣扎水声。
姜皙扑通一声跪下,哭求:“不要杀他!!爸爸!我不跑了,你放他走吧!我再也不跑了,求求你放他走。哥哥,你帮我求求爸爸。哥哥——爸爸——求你了!”
姜成辉无动于衷。
姜淮目露难色,可看看父亲的脸,也知难转圜:“爸——”
叶四等人已冒出热汗。而许城仍在挣扎,喷泉里水花扑腾飞溅,洒出的是流逝的生命力。
姜皙哭求无用,再次扑上去,拼尽全力去撕咬叶四的手。可任她将他抓咬得鲜血淋漓,他一张脸冷酷无情,一双铁爪不见半分松动。
许城因求生本能而拼命乱抓的手在某一瞬间抓到姜皙,那一瞬,他死死攥紧了她,手掌因充血而滚烫得可怕,又在一瞬间,松垂了下去。
姜皙心沉池底,再度跪下,冲姜成辉哭喊:“爸爸我求求你了!”
“他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不是他把我拐走的,是我要逃走的!不管我碰上谁,我都会跟那个人走,求他把我送走。跟他没有半点关系!我就是不想待在这里,我不想做姜家的人了!”她叫得撕心裂肺,“我求你放了他!!”
姜成辉说:“叶四。”
叶四松了手;另几人将许城拖起来往地上扔,他的衣衫和头发带出一大片池水泼在鹅卵石小径上。
许城扭曲而痛苦地在地上滚了两圈,口鼻喷吐出几大口水,剧烈咳嗽,咳得身板在地上弹起又坠落,反反复复;咳得腰身弓成一团,像抽筋的虾。终于咳顺气了,大口大口地往肺腔子里吸气,发出呼哧呼哧的声响。
姜皙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许城满头满脸的水,脸上指虎击打出来的伤口在渗血,嘴唇白得渗人。
“许城——”她见他狼狈凄惨模样,眼泪泉涌而出。她抱住他的头,哭得浑身发颤。
姜成辉威严的声音传来:“你想离开姜家?不想做姜家的人了?”
“对!”她抬起一双泪眼,朝亭中人奋力哭喊道,“你,你们……为什么要伤……”她说不出那个“杀”字,“害人?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用的东西沾别人的血、别人的汗!”
姜淮吃了一大惊,没料到单纯如白纸的姜皙会说出这番话。
“我女儿温柔安静,害羞内向,从来不会这么对我讲话。”姜成辉眼中闪过冷光,“这话谁教你的?你这位新朋友?”
姜皙恐惧地将许城牢牢箍紧,生怕他再次被谁夺走:“不是他找的我,是我找的他。不管碰上谁,我都会求他救我走!求你不要牵连无辜!”
“姜家是你说走就走;姜家人是你说不想做就不做的?!”
姜皙怔了怔,脸上挂着泪珠,害怕却决然,轻声说:“您养我一场,把我的命拿去吧。求您放他走;求哥哥和阿武哥哥照顾添添。”
姜成辉一手将茶杯挥摔在地,杯盏碎裂,瓷片飞溅。在场之人皆不敢吭气。
“你是我养大的女儿!我要你的命做什么?!还是说你仗着是我女儿,真以为我不敢拿你怎么样?行,我今天断你另一条腿,看你以后拿什么再往外跑!叶四!”
叶四黑青着脸,唰地抽出刀,上前抓住姜皙右腿,将她整个人往一旁猛拖。他速度极快,众人都做不出反应,而半死不活的许城突然从地上窜起,手脚并用扑上前揽住姜皙的腰,将她整个儿扯回怀中,团团护住;一脚踹向叶四手里的刀背,弹得刀刃乒乓响。
姜皙只觉阳光蓝天四下旋转间,她人已在他怀里,耳边是他剧烈的心跳和呼吸声。他头发上的水滴在她脸上,冰冰凉凉。
姜淮喝止:“叶四!!!”
叶四停下。
姜淮看姜成辉,沉声:“爸爸,你不能这么对妹妹。”
“我要怎么对她?我还要怎么对她?!”姜成辉大呵一声,又语带悲凉,“阿皙,爸爸养你这么大,你就这么伤爸爸的心?我收拾他,不过是气你还小,就这样不清不白跟他在外头晃荡。你不考虑姜家,你想过自己的名声没有?想过别人怎么看你!你看看你,这家里所有人拿你当公主捧着。你出去外头俩月,粗糙成什么样子?啊?我一个当爸爸的,不心疼?不生气?我就不能发一场火?”
姜皙本就内心交战。他强硬,她能争辩;可他一示弱,她便无措了,流着泪唤了声:“爸爸,我不是……”
“你有什么不能好好跟家里说,非要一声不吭离家出走?家里人为你担心了两个月!你哥哥都快急疯了!”
姜淮拧着眉,沉默无言。
姜皙大哭:“哥哥——对不起——”
姜成光打圆场:“算了算了,孩子好不容易回来,训几句得了。走走,我陪你去下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