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起家里人说过的回光返照,惧怕得泪水狂涌,紧紧抱住他,嚎哭:“许城——”
而他忽然又睁开了眼,望着天空,很遥远的地方。
“妈妈……”他唤了一声,极尽委屈心酸,下一秒,清澈的眼泪从两边眼角滑下来,玻璃珠子一样滚落入鬓角,“妈妈……”
他哭了起来,可连哭泣都没有太多力气,很快就虚脱地闭上眼,再度沉睡过去。
第19章
那天夜里, 姜皙持续拿冰冻过的毛巾给许城降温,一直坚持到凌晨两点多,她精疲力竭, 实在撑不住,倒在他身边睡了过去。
暴雨下到后半夜也丝毫不减, 风啸雨打船摇,姜皙下意识紧紧搂住许城的身体, 模糊地想, 要是船体倾覆, 便一起沉下去。
她不要孤零零地变成水鬼,一只鬼到处漂流。
可如果和他一起, 那她也不怕了。
姜皙身心俱疲, 一觉睡得很沉,可许城掀开她手臂起身时,她猛然惊醒, 只觉船摇得异常剧烈,仿佛地震。
天旋地转间, 许城已撑着墙壁, 走出里间。
暴风雨依然没停,仿佛时间不曾流逝, 仍困在昨晚。但墙壁上挂钟显示上午八点半。
她爬起来:“许城!”
面前的屋子、脚底的船板大幅倾斜, 她一下摔倒,滑撞到沙发旁。刚走到门口的许城也向后倾倒,猛地跌落在地。
他一手撑地, 一手伸向她。
她慌忙朝他伸手,可刹那间,船身晃动更剧烈。她跟着茶几从左侧滑去右侧。茶几撞到墙上, 砰地一响。
姜皙眼看要撞上去,许城将她拦腰捞住,搂紧了,趁着船体摇摆减缓的功夫,和她一起卡进角落的斗柜旁躲避。
姜皙一脸惊恐:“怎么了?”
许城嘴唇仍白,眉心紧皱:“锚走脱了。夜里涨了洪水。”
“你好些没有?烧退了吗?”她慌忙摸他手臂和额头。谢天谢地,终于退了。
这突转的话题让许城顿了顿,有些措手不及,没能躲开她的手,人很快回神:“我必须上去。”
但船摇晃成这样,怎么上去?
许城将姜皙的手放在柜子上,让她抓紧;他刚要起身,船体倒斜向另一个方向,他再度跌落,两人和柜子一道从这头滑撞到另一头的沙发角落。
柜子和沙发卡死,稳固住一小角空间。
姜皙说:“要重新抛锚吗?”
“没用的。”
水急船晃,江底巨量泥沙滚动,没那么容易固定。哪怕抛锚成功,在洪峰中也依然很危险,极可能再次走锚脱锚,甚至翻船。
他说:“必须把船开到最近的码头。”
“可你行吗?”
他虽然退烧了,但额上全是虚汗,脸和嘴唇白得像纸。
“不知道。”许城实话实说,试着握了下拳,身体仍虚弱,没什么力气。
“我们会死吗?”
“谁他妈知道。”他扫视东倒西歪的室内,看她一眼,“怕死吗?”
她想一想,竟开心地笑了。
经过昨夜,看到他又恢复,没有比此刻更好了。
“笑个屁。” 他拧眉说着,下一秒,却也笑了,只是笑容有些苍白。
很快,许城察觉到船似乎被冲到一处开阔水域,湍急的洪流有了丝缓解,船身的摇晃也大幅锐减。就现在!
“你待在里面,别出来。”他交代一句,立刻起身,摇晃着冲出门去。
门开的一瞬,狂风大雨混杂着江上的水汽,像巨大的水流闯入室内;扑得姜皙睁不开眼。
外头,天像破了洞似的往下灌水。江水变成愤怒的土黄色。水位暴涨,滚滚东流。他们的船彻底失了锚点和控制,左摇右晃地在洪峰中颠簸向前。
许城瞬间被暴雨淋得湿透,本就体力不支,风狂雨骤,他在船上摔得左摇右摆,竭力挪向楼梯。眼见只差一米,一股洪水袭来,船底猛地一震,直把他抛起来,掀去栏杆外。
许城滚落船沿边,半条腿悬去船外。他试图抓栏杆,可雨水打滑,他这侧船恰好处于下倾状态,再不抓住稳,他只怕滑落江底。
他奋力去抓,船身一斜,眼看要错过;一只细白的手死死抓住他的手腕。他条件反射地攥紧了她的腕子。
姜皙趴在地上,隔着栏杆紧抓着他,她一脚蹬着栏杆,因用尽全力,假肢把腿上卡出了鲜血。她奋力将他拉近,许城抓住栏杆,勉强翻到内侧。
两人剧烈喘气,迎着风雨爬上楼梯,冲进驾驶舱。姜皙逆着狂风用力关上舱门,疯狂吹打的暴风雨关去室外,她彻底没了力气,浑身雨水地瘫坐在地。
许城跌坐到操作台前的驾驶椅上,因力竭,浑身发抖。
他头上脸上全是雨水和虚汗,嘴唇更白了,双手抖动如筛,但一双眼睛坚定冷静,熟练地迅速起锚,开动发动机,握紧船舵,控制方向,穿越风雨洪浪而去。
雨刮器疯狂摇动,但风雨太大,水流如注,防风玻璃前方视线全断。
许城透过肯特窗判断方向,水路图上显示着船体位置。下游三公里有个极小的民用码头,许城给对方发了联络和求助信息,得到回应后,破洪而去。
货船穿过风雨和洪流,很快靠近码头。
两个穿雨衣的工人站在岸边朝船挥手挥旗,打着掉头的手势。
许城调转方向,逆着水流靠近岸边,抛锚;船锚砸入江底,但没有固定。
走锚了。
姜皙也察觉到这次停船格外漫长艰难。岸上的工人大声喊着什么,风雨太大,根本听不清。
姜皙不出声,屏气等待。许城脸色枯白,但目光清明坚毅,浑身紧绷克制着疲惫到发颤的肌肉,开船,再来;一次不成,再来一次;再不成,再来。
终于,砸下去的船锚沉入江底,攀固住泥石,稳固住了。许城将船撞靠码头,两个工人敏捷地跳上船,一前一后解了缆绳,跳回岸上,捆紧岸边的缆绳桩。
直到他俩纷纷朝许城举手,他才一瞬松了方向舵和油门,人靠倒在椅子里,直喘气。
发动机的轰鸣声瞬间消散,船停了。
一个工人上来,见船舱里年轻的两人,惊得下巴快掉了,劈头就骂道:“你成年没有?!”
许城没气说话,虚弱地给他看驾驶证。
“也太疯了!出门不看天气预报啊?今夏最强洪峰知不知道?所有船都停了,你们在江上窜什么?!死在这时候,捞都捞不起来!”
许城低头认错:“对不起了叔。谢谢救命。”
他态度好到离谱,那大叔一下没说出话来,板着脸收了他递过来的停船费,走时说了句:“身上纱布都湿了,赶紧换掉,小心发炎。洪峰今晚就过,别再乱跑。”
工人走了。剩下两人在驾驶舱里缓命。
终于……靠岸了。
平稳了,只剩洪水经流岸边带来的起伏。
许城仰头阖眼,靠在椅背上喘息。
姜皙脑袋往墙上一砸:“活过来了。”
许城听言,扭头看她半刻,唇角很浅地动了动,目光下移:“你腿……”
“不要紧的,只是破了点皮。”
疲累到没有多的话。
许城清洗完,换了纱布和干燥衣服,在里间沉睡。姜皙也梳洗干净,去沙发上补觉。
到了下午,风雨终于减弱。
姜皙醒来,是黄昏时分,大雨弱变成中雨。天反而亮堂了。
超市区里,叶四的打砸加上大暴雨,货架东倒西歪,商品到处都是。好在货架本就有防倒处理,只是杂乱些,损毁并不多。她先将不能售卖的食物挑出来,去做饭。
许城从前天夜里至今,经历打斗、刀伤、发烧、走锚、洪水;经历苦痛、力竭、惊险,终于靠岸后,一觉从上午十点睡到下午五点半,睁开眼时,脑子里的混沌剧痛终于消散,恢复了清明。
帘外飘来青椒肉丝的香味,许城掀帘出去,房间内物件已简单归置整洁。
桌上一大一小两碗江州米粉,一盘韭菜摊鸡蛋;青椒肉丝刚出锅,被姜皙放上桌子。
许城搓搓脸,咕哝一句:“我快饿疯了。”
“所以我做了好大一碗米粉。”她殷勤地将大碗推给他。
米粉Q弹入味,汤里有大块牛肉,外加两个荷包蛋。粉吃掉一半,再往碗里添上肉丝青椒和摊鸡蛋,滋味极好。
只是那煎得焦黄的韭菜鸡蛋一口咬下去,咔呲一声,许城从嘴里捞出一小枚鸡蛋壳。
姜皙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用的是碎鸡蛋,有小碎壳,没看清。”
许城也不介意,扔了蛋壳,埋头继续:“没事。过期药都能吃,这算什么。”
“那个药肯定没用,或许还有副作用。”姜皙心有余悸,慌慌地说,“昨天晚上,我以为你会死掉了。”
他抬眉,不太信服,说:“有那么严重?你就喜欢大惊小怪。”
“有啊。”姜皙轻呼,“你还喊你妈妈了。”
夹米粉的筷子顿了一下,他淡问:“是么?”
“我以为你看见天堂了,吓死我了。”她微微哽咽。
他眼皮懒懒抬起:“你脑子想什么呢?我妈妈活得好好的。”
她一愣,立马:“对不起。”
许城不介意,平静解释:“我很小的时候,她跑了。”
“为什么?”
他没法跟她解释太多,怎么说?托您家人的福?
“我爸爸破产去世后,她再婚了。我后爸,就上次船上那个,是个畜生。好赌,欠债,家暴。她实在受不了,就走了。”
姜皙听得难过,问:“那她去哪儿了?”
“不知道。但,不管在哪儿,过得好就好了。”他说,“我猜她现在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