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小岚是最要面子的人,特别是家里还有客人,她不想让人家看笑话,更不想别人觉得庄榆脾气古怪。
“女儿,有什么我们过完年单独说。”
庄榆充耳不闻,她双脚已经陷进泥淖中,拔不出来了。
“不是啊,为什么他考到二十几名还能给他买鞋?我初中的时候,你说过只要我数学考满分就送我一辆山地车的,可是你最后没有给我买,你总说以后以后,可是我的以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为什么我考试只要五名开外,就对我冷脸,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罪人,你知不知道每次我考得不好,连家都不敢回,放学的路上还希望自己是在做梦,可是他考成这样,你不骂他吗?为什么我只要稍微看一下电视都要骂我,听音乐也要骂我,可是他成绩那么差,整天玩手机却从来不怪他?”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开始颤抖:“你们一个个都爱说什么他从小父母离婚,他可怜,所有人都应该关心他,那我呢……我从小看你跟我爸吵架打架,夜里担心他打你,担心得不敢睡觉,希望你过得好所以劝你离婚,还要被所有亲戚说没有良心没有亲情,我不可怜吗?”
钟小岚第一次听女儿说这些,她一直是个心大的人,从小兄弟姐妹多,她也是这样被忽视着长大,没有想过这些。
她试着放轻声音。
“妈妈知道,以前对你很严格,那个时候妈妈没有经验,”钟小岚为难地搓了一下脸,纠结着措辞,“现在不这样对你弟弟,只是因为妈妈看你那时候过得并不开心,也是从……教育你身上得到了一点经验和教训。”
钟小岚不知道该怎么说,话到嘴边总是词不达意。
庄榆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眼眶里溢出了泪水。
她将眼睛睁得很大,不肯让它们落下来。
“哦,所以,我的存在只是你失败的教训?”
她终于明白过来,“原来,我只是一个试验品?我弟弟的试验品。”
是了,这样才说得过去。
因为是试验品,所以才会被这样对待。是试验品,所以在她身上得到的教训,不是补偿给她,而是补偿给下一个人。
庄榆想起自己为什么会不喜欢那部电影,因为有那么一刻,她也很想知道,如果是她和弟弟被压在下面,妈妈会选择救弟弟,还是她。
但是她一直没有勇气问出口。
因为人性经不起考验,答案是血淋淋的。
没有问出口的答案,至少可以自欺欺人地当作是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是被偏爱的。
有人爱她。
一旦问出口,谎言就会变成泡沫,微末的真情简直比虚情假意还要伤人。
身边二姨拉过她的胳膊,像是想要缓解气氛,“哎呀,大过年的,你看你把两个弟弟吓的,好了,弟弟们到桌上等着,来,跟二姨走,我们去盛饭,做姐姐的,都是过去的事了,怎么还这么记仇,是不是?”
庄榆僵硬地站在原地,甩开二姨的胳膊,所以只要她不忍气吞声,就是她斤斤计较,就是她记仇。
“做姐姐怎么了?”她冷冷地问,“他们手断了?要我去盛?做姐姐的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应该去做他们的奴隶?”
二姨没料到她的反应,脸上挂不住地说:“怎么讲话那么难听,哎大过年的,吃你家一顿饭不容易。”
她也做出要收拾包走人的样子,嘴里咕哝着:“还跟小时候一样,开个玩笑就要顶嘴,你爸爸打你一下也能对着亲生爸爸还手,最后闹着改姓,把家里搞得鸡犬不——”
钟小岚听到这里赶忙扯住妹妹的手,“行了,你也闭嘴,不准讲了。”
庄榆却像是被这句话点燃,两步走到二姨面前,眼睛通红:“开玩笑?你觉得那是开玩笑?”
她记得清清楚楚,那年妈妈工作加班,爸爸要请客吃饭,她不得不在家照看还小的弟弟,不能和同学去看电影,她委屈地抱怨了一句,“为什么我有的是弟弟,不是哥哥,我想有个哥哥。”
急着出门的李昌笑着捏着庄榆的脸说,“可是,有哥哥就没有你了呢。”
庄榆呆呆地看着爸爸,受伤让她脱口而出地说:“那你也不配做我的爸爸。”
大约是被孩子下了面子,父亲的权威受到挑战,李昌下意识地给了女儿一巴掌,下一秒,十多岁的庄榆还了手。
庄榆当时牙齿咬得紧紧的,就好像现在一样。
她以为就算别人不能理解她,同作为别人姐姐的妈妈和二姨应该是理解她的人,但是不是的。
“好笑在哪里?姥爷跟你说先有了舅舅就不要你了很好笑吗?那你现在笑给我看啊二姨?”庄榆觉得自己好像疯了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亲生爸爸怎么了?他就是爽了一下,对我没尽过什么义务不说,说出那种话还打我,我为什么不能还手?”
二姨像是被她激烈的言辞吓到,看向自己沉默的丈夫,想要他说什么,对方已经走到一边准备抽烟,
二姨捂住耳朵不要听,“造孽,女孩子家家,说的什么话?!”
庄榆质问:“钟圣一句话不用说,你就主动张罗着要替他从我身上吸血,我真的不懂……难怪表妹不回来,二姨,你的儿子没处吸血了。我现在也告诉你,谁的儿子,谁的弟弟都不可能从我身上吸到一毛钱,不要打我的主意。不然我才会让你知道什么叫鸡犬不宁。”
庄榆嘴唇颤抖着说完,脚步没停地冲到储物间找出猫包,她要带猫走。
客厅闹成一团,但都和她无关了。
钟小岚很快也进来走到她身后,用力地搂住女儿的胳膊,“妈妈知道小时候让你受了很多委屈,以后都会补给你的,好不好?今天不要走,你过年这天不在家,要妈妈怎么想?”
庄榆一直低着头收拾东西,白玫瑰见她过来,以为她又要跟它玩,故意躲在窗帘后跟她捉迷藏,不肯进包。
耳边是钟小岚对她的承诺,庄榆原本还在沉浸在和二姨对话的极度愤怒中,现在又陷入了无尽的低落。
她很想说:妈妈,你干脆冷漠一点,就坦坦荡荡地偏向弟弟,这样我反而会舒服,猜测你更在乎谁的感觉才让人难受。
她听到钟小岚说,妈妈下面会好好表现,我们还像小时候一样。
庄榆想说话发现自己根本出不了声,因为开口一定是哭腔。
她想告诉钟小岚,我也想,想回到妈妈只有我的小时候。
但是她也清醒地知道,有钟圣在中间,她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亲密无间了。
钟小岚见女儿去意已决,只好说:“你今天心情不好,去找你的朋友也行,但是别一个人回租的房子,猫我平常在家可以陪着,它想做什么都可以,但是你上班能陪它多少时间呢是不是?老换地方白玫瑰是不是也不适应?”
庄榆看向自己的猫,动作顿住。她承认钟小岚说得对,就算带猫走也不应该是毫无准备
的晚上。
但是原谅她今晚真的没办法待下去,她只是想找一个喘息的地方。
发作完,身体就好像被掏空了,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我走了,你们吃吧。”她没有再理在客厅干站的几个人,门被从后面关上的片刻,她强忍许久的的眼泪终于汹涌而出,在地面砸下一个坑。
庄榆这些年很少哭,不是因为她不爱哭,相反,她上学的时候甚至算是一个有点爱哭的人。
那个时候她还不懂,有时候会哭,是因为知道有人关心她,心疼她,如果一个人的眼泪根本没有观众,自然而然也就哭不出来了。
庄榆走在离开小区的巷道上,冬夜的寒风像刀子,屋外又下雪了,细碎的雪花落在她发烫的皮肤上,带来麻木的凉意。
有点庆幸没有冲动地带猫走了,她可以淋雪,猫不行。
她无声地流着眼泪,为什么都到了这样的年纪还会为十多年前的委屈而哭,这么没出息?
可能只是旁观着弟弟被纵容地长大,总是无法遏制地回忆起那时候在苛责中长大的自己。
她一味地索要公平,只是因为委屈,委屈自己不是被偏爱的那个人。
为什么要这么较真?是不是像小时候那样相信‘弟弟的出生只是为了长大以后保护你’比较开心,觉得爸爸说‘有了哥哥就不会有你’真的只是玩笑话会比较开心,为什么要那么敏感,为什么总是要抗争?傻傻地麻木地活着不好吗?
好,很好,可是不行。
从2012年的夏天,庄榆因为父亲的一句话就离家出走跑到派出所闹着要改姓开始,她就知道自己这辈子注定只能这样。
那个时候,派出所的警察说未成年改姓需要妈妈爸爸签字,不来签字,她就赖在派出所不回家。她不想跟爸爸姓,因为他不配,她也没有选择妈妈,因为年纪小要面子,怕妈妈其实并不欢迎她。
庄榆最后选择跟从小就疼爱她的姥姥庄文华姓。
在派出所的时候一直表现得坚强又无畏,谁劝都不听,看起来就像粪坑的石头,回家的路上,她在姥姥怀里哭了,问姥姥:会不会你其实也很为难不愿意?姥姥说,怎么会呢?姥姥的孙女孙子里,就你最机灵了,姥姥觉得赚了。
现在,最偏爱她的姥姥也走了好多年了。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天上的浮云,路上的车,一切的一切都在飞速向前,只有她,还被困在过去。
为什么这个世上为什么没有人只爱她、最爱她呢?
为什么到了这个年纪,明知道没意义但是她心底隐秘的部分还会奢望“爱”这样的东西?
她失魂落魄地走在小区外的花坛石台阶上向前走着,雪一片一片落在她的眼睛上,庄榆无助地摸了摸眼皮,就在这时,她听到有个声音穿透风和雪落进她的耳中。
“庄榆?”
庄榆停下脚步,怔忪地回过头。
刺眼的车灯从身后打过来,一个高大的声音逆着车灯朝她走过来。灯光在他身后晕开模糊的光圈,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那个身影与记忆中无数次走向她的影子重合。
顾俭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庄榆。”
第25章
“你怎么还在这里?”庄榆掩饰地抬手擦了一下眼角,将羽绒服的领子又往上拉了拉,试图藏住狼狈。
距离顾俭把她送回来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吧,客厅的《唐山大地震》都要接近尾声,除夕夜的暮色早已笼罩下来,他怎么还在这里?
“猫还没有找到?”他走近,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庄榆刚刚走出小区时,看到有年轻人下来准备放烟花,似乎还没开始。
顾俭的声音低沉:“我已经找了专业的找猫团队,今天除夕,可能过一会儿才能到。”
她吸了一下鼻子,刻意避开他的目光闷声说:“猫没有丢,顾俭。你让找猫团队不要来了吧,今天过年啊,你也回家过年吧。”
他还是那样地注视着她,目光沉静专注,“你没有告诉我,我不知道。”
“对不起,因为我不知道你还在帮我找小猫。”
庄榆站在三四十公分高的石台阶上,他微微抬眸才能与她对视,一切都无处遁寻。
许久,他轻声问:“那你为什么哭?”
庄榆原本低着头,闻言忽然抬起头,就这样看着顾俭。
眼前就好像有一根浮木,你知道它上面可能有刺,会扎伤你,会疼到你想要松开,但是落水的时候你还是会想要抓住。
“因为刚刚我在家,跟一堆人吵架,吵赢了。”她说。
“吵赢了,不是应该笑吗?”他嘴角牵起一点弧度,眼里的关切难以忽视。
“笑哭了,喜极而泣,没听说过吗?”她将脸转向一边,声音硬邦邦的。
“可以啊,”顾俭说,“可以跟我说说吗?我也想听。”
既然从重逢开始,是顾俭一直主动出现,那听她倾诉也是他活该,庄榆竟然真的开口。
“我刚刚在家里发疯了,其实本来我不想那样的,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看到我弟弟过得好,我就会不平衡,我知道这样心理很不健康,可是我讨厌别人要求我一定要对他好,告诉我长姐为母,恶心死了,就算我要做妈妈,我的小孩也是我的猫,我更讨厌我弟弟什么都不用做,全世界都在为他说话,他不需要出声,所有人都怕他吃亏,怕他拥有的不够多,”她越说越激动,情绪再次涌上来,又觉得没意思,“说到底,我只是很……羡慕他,羡慕有人偏心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