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编好像提前到了,顾总去接尹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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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先和顾俭抵达山顶时,已是晌午。
“尹编好!”周葵元气十足的声音率先响起。
庄榆站在角落,轻声的问候被周葵的活力盖过。
林珊因过往项目与尹先有过对接,寒暄了几句。
“尹编,您徒弟没一起来?”林珊问。
“小王啊,临时被抓去做跟组编剧了。”尹先脱下外套,随手搭在长椅上,“骑马差点要了我这把老骨头。顾总,下山不会还得骑马吧?”
“不用,走另一条路下山。”顾俭语带歉意。
林珊追问:“跟组?这么突然?”
“嗯,剧里男三号小火了一把,闹着要加片酬。”
周葵嗅到八卦气息,凑近:“让编剧去谈判?”
尹先失笑:“想什么呢?是让编剧琢磨怎么把他合理写死。”
她环视一圈,转向顾俭:“今天就我们几个?执行制片不是说也会来?”
陈照忙解释,“早上给我们打电话说,他的剧统筹出了点问题,女主要超时了,今天要和选角导演出个替身。”
庄榆听着眼前的对话,时隔几年,这个行业好像没什么变化,开会的前半场永远都在聊八卦。
业内八卦交流了一餐饭,每个人都比来时精神了许多。
正式开始聊项目已经是下午三四点的事。
尹先说得很直白,像是对接不接项目无所谓。
“其实我接到公司电话的时候都很惊讶,那部剧前两年播出效果不佳,我接到电话还以为是什么公司想要白嫖剧本。”
庄榆安静地听他们分析这部剧两年后还能推成功的原因,周葵夸得相当走心:“这个题材我还是第一次看,女主一个山寨女寨主,从目不识丁,看到什么美男子都想据为己有,结果强抢了朝廷第一美男子,官匪组合本来就是强人设,而且行为动机也很好,是为了寨中女子的安全和男主做交易,特别有担当,女主演员也演得好!”
原以为尹编剧对于两年后剧集能够出圈会感到宽慰,庄榆却觉得她看起来很寂寥。
“剧本光是一稿,和我师姐前后可能就改了能有十几个版本,其实跟我说上热搜的时候,我都已经想不起剧情了。”尹先看向顾俭,“老实说你让我对标前作,写个新的,我不一定能让你满意。”
三个位卑言轻的策划对视了一眼,顾俭看起来倒是没有失望。
“没关系,先试试。”
等到酒喝了一轮,尹编的防备心像是收起了一些,终于直言:“老娘真是不想搞剧本了,反正在那
些有点臭钱的老男人眼里,我的剧本就跟公共厕所一样,谁都能进来拉点什么。中台过了一轮又一轮,最后剧本被改得面无全非。”
顾俭笑笑,“这次不会这样,会给予你们充分的创作空间。”
尹先半信半疑:“我看了企划,你们是想要做仙侠剧?但是我直说,仙侠已经拍不出花了,想宣传枫州和山海经相关的,但是除了听说什么饕餮后人曾经在枫州寻找祖先窃取的宝瓶,我没有听说过什么。”
庄榆听到某些字眼的时候,愣了愣,但还是继续做哑巴,又喝了一口小甜酒。
反正憋了一整天,不在乎多一会儿。
今天的会必然是开不出什么结果的,大家都知道,所以也只是很闲散地聊聊,庄榆发现透明玻璃外,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感觉要结束了,今晚得早点回家。
她刚垂下眼睛看酒杯上自己的影子,忽然听到坐在她对面的顾俭开口:
“庄榆,你刚刚想说什么?”
庄榆抬头,眼前的画面有一秒失焦,很快又凝结起来。
“你一直没说话,”他目光专注地锁定她,“你的想法呢?我想听。”
尹编这时也看向她,见面到现在,除了刚碰头的时候庄榆做了一下自我介绍,之后她基本没出声。
她不知道顾俭在想什么,为什么要突然让她开口。
不然说自己不是很专业,没什么想法好了,但是只是聊天,尹编也说了,剧本大纲不知道会推翻多少个版本,本来就不会用她的想法,说说是不是也没什么关系。
“我是想说,如果取材山海经,主角不可以是凶兽吗?饕餮这样的形象做主角,不可以吗?”
“接着说。”尹编手上倒酒的动作停下,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我很早以前看过山海经相关的纪录片,上古有四大仙兽,同样有四大妖兽,妖兽中饕餮以贪婪和野心出名,说饕餮丑陋无比,但是当时我看的插画,我觉得还好,美术和特效到时候努努力就好。我觉得这样的形象很有设计空间,或许她因为相貌迥异不被人类所接受,所以为了自我保护,做出很坏的模样,也可能本来就有点坏心思,她可能在枫林晚的溪谷栖居,有时会有人类遗弃一些女婴,她一开始觉得好奇好玩,后来会给她们摘野果子,教她们自保。”
林珊也觉得很有意思,“这样的男主人设很丰富诶,凶兽的模型好好做,感觉会很有反差萌,人形再帅一点,一定程度上算美强惨了。”
庄榆安静了几秒,犹豫了几秒还是说:“我想象的……是女主的人设。”
“女主?”
“嗯,”庄榆犹豫着说,“现在影视作品里,特别是仙侠剧的背景里女性角色通常被要求有奉献牺牲精神,好像没有欲望没有缺点,我不觉得是好事。她也可以贪婪的。”
林珊思索道:“但是大众不一定可以接受有瑕疵的女主,换成男主可能接受度会高一点。”
庄榆知道她的担心不是多余,但想了想还是说:“大众以前也不能接受女寨主强迫男官员,但是现在也会慢慢变的。不过这只是我乱说的,你们继续聊。”
尹先忽然笑了,笑容有点温柔:“嗯,我们当时会想另辟蹊径写一个文盲又凶悍的女寨主,也是出于这样的原因。”
庄榆觉得酒精好像起了点作用,心跳的速度变快了。
“继续说说吧,你肯定不止想了这么多。”尹先鼓励道。
—
……
“好虐啊,庄榆,你怎么逛个荒芜的枫林晚能想出那么虐的脑洞。”周葵说。
“很有趣,强拉扯。”尹先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瓜子,一边嗑一边说。
是久违的肯定,久违到庄榆记不起上一次是什么时候了。
周葵和林珊跟陈照去学调酒,庄榆想要到外面吹吹风,清醒清醒。
心里有些雀跃,她脑子里有根弦突然紧了一下,她忽地又想起当初为什么会离开这个行业,怎么好像不长记性,被别人象征性地夸了几句就要飘飘然了吗?
冬天没有蝉鸣声,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但是因为身体很热,她并不觉得难受。
看着眼前的景色,她心跳起起落落,有点后悔刚刚说那么多话了,为什么表现欲这么强?顾俭又为什么要问她,让她开口。
“怎么了?”
身后,顾俭的声音带着关切出现。
听到这个声音,不久前滚烫的心脏因为纷杂的情绪变得有些沉重,她说:“没怎么,吹吹风。”
顾俭站到她身侧,“我看得出来,尹编很欣赏——”
庄榆似乎猜到他要说什么,立刻打断了他的话:“顾俭。”
“嗯?”
“上次在车里我说的是真的,其实,如果不是被调到这个组,我这辈子大约都不会跟编剧这两个字扯上什么关系了。”
“为什么?”顾俭侧头看她。
“没有为什么。”
难道要她跟他说,因为她的点子被剽窃了,而她担心自己被行业排挤,不敢维权,上学的时候,她从来不是这样怕事的人,因为校园是个小小乌托邦。
顾俭这样的人是不会理解的。
果然,他说:“我以为这是你的梦想。”
梦想梦想,她的梦想又和他有什么关系呢?因着这句话,还有这段时间他的种种举动,心头那些一直压抑的情绪终于冒了出来。
“顾俭,你可以不要这样吗?”她声音发紧,“我只是一个被拉来凑数的策划,我的想法重要吗?为什么要问?”
“你不喜欢吗?”他注视着她,目光深沉,“我看你说话的时候眼睛在发光,我想你做你喜欢的事。”
庄榆沉默了两秒,嘴角忽低牵扯起一个带着讽刺意味的笑。
忍了好久,从重逢以后一直都没有表露的真实情绪终于被他这句话激了出来。
“你想我做我喜欢的事?你凭什么?凭我们做过三年朋友?还是凭你是我的甲方,你要我干什么我就应该干什么。”她一句接一句。
顾俭大约也没有料到她会突然这样,怔了怔,后说:“不——”
“够了,顾俭,不要装作你很关心的样子。这么多年都没有关心的事,现在突然开始关心了吗?”话赶着话,她都没想到原来她对他还余剩这么多的愤怒没有消,“你知不知道,每一次你表现出好像很关系我的样子,都让我觉得假惺惺。”
他在寒风中静静注视着她,“嗯,还有呢?”
“还有,你说你想要我做我喜欢做的事?我说了多少次了,人会变人会变人会变,不要再自以为是,自以为很了解我了,好吗?你每次跟我提以前,我都……非常厌烦。已经过去的事,为什么要一直提,我知道,你过得很好,回来看到旧人还想从对方身上找找乐子,但是我跟你不一样,我……我生活很烦了,我只想在一家公司,安安静静地呆着,我的要求很高吗?为什么,为什么要一直出现,为难我?”
让我总是陷入从前的回忆,提醒自己当下的虚无,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吗?
为什么不能放过她。
她想,话说到这个份上,够了。
顾俭缄默不语,就在庄榆想要转身走的时候,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
“之前的工作,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
“……”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顾俭幽深的眼睛看着她:“你说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顾俭。”
风好像把他的眼睛吹得有点红,他在原地站着,好像陷入了某种挣扎。
“你现在很生气,我该怎么让你消气呢?”
她说:“除了公事,不要再见面了。”
顾俭望向身后的岩石块,斜坡因为凌晨下雪,泥泞湿滑,坡度陡峭,他垂眸看了一会儿,泛着红色血丝的眼睛再次看向她,带着一点笑意。
“想到了,这样,我惩罚一下自己,让你消气好不好。”
庄榆看着他身后陡峭的石坡,再看一眼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顾俭。
“什么……什么意思?什么叫惩罚自己?
庄榆看到他脚步一点一点往后退,那样的
坡就算摔不死人,但是也得摔个半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