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以剃光。”俞雅的回答显而易见。
陶文昌和唐誉的眼睛明显有一个瞪圆了的微小改变,在场的演员也就是吴俊泽没有任何的惊讶,反而是最为平静的那个。
这是章暄的惯用手法了吧,习惯突如其来的抛出问题,不留给演员任何思考空间,从而挖掘出演员的真实想法。但章暄显然没想到俞雅的回答如此干脆。
他捏着黑咖啡,一时之间只剩下眼珠子在动。
陶文昌已经开始想象俞雅剃光头什么模样了……她爱发如命,以前睡在一起压到她头发就挨掐,导致陶文昌都养出了下意识的动作。
哪怕他俩都没睡醒,只要俞雅翻身了,陶文昌就能闭着眼帮她把头发掀上去,全部拨到枕头上方。然而雅姐的回答只是让他惊讶,并不意外,
比起出演的机会,她确确实实可以牺牲掉发丝。
只是,连眼睫毛都要没了么?陶文昌想象不出来了,光秃秃的眼皮到底什么样?
“你先别急着说大话。”章暄终于开了口,像是沉淀了许久的石头。
俞雅用手摸了下眼皮,眼睫毛和头发其实是她小时候被夸奖最多的部位。小时候的她还没长开,但发质好,发量足,妈妈一双巧手可以随意发挥。眼睫毛是随了爸爸的基因,双层毛囊,浓黑加粗,幼儿园舞蹈汇演的时候甚至有家长特意找到老师表达不满,问为什么只给一个女孩子化妆。
看似是一路夸奖,但实际上也限制了她的戏路。
“我不是说大话,我可以为了角色改变外形。”俞雅反而比他还冷静,“不要说头发和睫毛,就说让我增胖几十斤我也做得到。”
“只为了角色?”章暄颇为意外。
他不是没合作过大咖,甚至还有顶级流量。但现在整个大环境非常奇怪,当一些流量明星的粉丝基数过大而只能依赖粉丝基数的时候,粉丝,就拥有了话语权。
这是他不知如何应对的局面。有一些合作对象在刚刚建立沟通的初期就会列要求,比方说,不能更改发型,不能染发,不接受什么什么颜色的服装,等等。
粉丝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他们的任务当然就有保持靓丽帅气形象这一栏。更别说扮丑。
扮丑是只有“真帅哥真美女”才拥有的词汇,一些明星的脸在章暄眼里根本不合格,他都不知道他们怎么能演戏。不用扮丑,那是真丑。
“你愿意扮丑?愿意牺牲?”章暄又着重地问了一遍。
俞雅先是点了下头,又摇了摇头:“我可以扮丑,因为我知道我的脸美在什么地方,我可以去美化。但我不觉得这是牺牲,演员的全身就是为了角色而生,陈娟娟是借着我的身体来这个世界走了一遭。”
章暄又不开口了。
他刚好站在一盏大灯的正下方,灯泡的亮度炙烤着他的头顶。
陶文昌忽然明白他为什么要戴帽子,导演长期接受光辐射,容易秃顶啊。
“继续。”半晌章暄停止了他的沉思,重新回到了座位上。
面前的人物再次活了过来,大棚又变成了小院落。章暄紧盯着小屏幕不放,试图还原这些人的面容上了真正的大屏幕是什么样。桌面上是他摊开的工作笔记,除了他亲手绘画的分镜图,还有他从小学习美术而奠定了深厚画功的右手呈现出的人物素描。
陈娟娟是他的“亲闺女”,自然是第一页。18岁的淳朴女孩儿,五官较为扁平,刚刚披肩的头发发质粗硬。圆鼻头,一点点的肿眼泡,脸型却是流畅的,是传统的瓜子脸。
稍加对比,小屏幕里的俞雅就是另外一个人。
院子里,宋达还在拨弄猪尿泡:“你们留着这玩意儿干嘛?一股子尿骚味!”
陈林林原本站在姐姐身后,他对村里的其他男人都有些惧怕的心理,也格格不入。他听不到宋达的声音,通过唇形能看出他在笑话他们,就对着姐姐摆手:[姐你回屋吧,我自己来分猪,一会儿我把他赶出去。]
[你才多大啊,你不会,进屋歇着去吧。]陈娟娟将弟弟往屋里推。
陈林林并不放心,他已经长大了,自然明白一个男人隔三差五给姐姐送东西是为了什么。猪刚杀一半,他再不高兴也只能回房间,隔着一扇算不上严实的门,试图把耳朵压在门缝上。
压上去之后,陈林林也一下子愣住了。关心则乱,他刚刚一不小心忘记了自己听不到。
屋外还响着铃铛的声音,陈娟娟也听不到。橡胶围裙就是她的裙子,她安静地拎着血桶,经过宋达身边的时候像是要一不小心撞上他。
“我来吧。”宋达一伸手,拎起了大桶。
温热的猪血漾过桶边,洒出来一些,刚好弄脏了陈娟娟的橡胶围裙。
陈娟娟低下头,用戴着手套的右手在身上抹擦,目光不经意地瞥着宋达,有一种不言而喻的意味。等到宋达再回来,她刚要转身,一只手拉住她的小臂:“诶,你等等!”
陈娟娟停下了,回过身问:[干什么?]
宋达能看得懂一小部分手语,毕竟他的邻居是两个天天比划的人。他的手在兜里摸了摸,在一片狼藉的院落里摸出一条项链。
“给你。”宋达把项链往前递了递。
陈娟娟摇了摇头,转身又要走。
“诶!”宋达再次拉住了她,这不能说话的人就是没法沟通,两个人始终听不懂对方要干嘛。见拉不住陈娟娟,宋达干脆快走几步,绕了半个圈子,最后拦住她的路。
猪都放完血了,正等着她。但他也等着她,心里毛毛躁躁的。
[给你,我看别人都有。]这一回,宋达用上了手语。
陈娟娟的头发并不柔软,当风吹过来的时候,发梢不仅没有飘逸姿态,反而像树梢一样摆动。但少女灵动的目光总是骗不了人,哪怕她没有精心打扮,没有优美嗓音,站在飘满血腥味的小院子里她也是好看的。
特有的那一份好看。宋达很惊喜她没走,大着胆子把项链塞到她手里:“你先戴这个,往后看上好的我再给你买。”
陈娟娟的掌心里多了一条项链,非常普通的链子,下面坠着一颗小宝石。她没有首饰,人生中的每一天都在磨练杀猪的技巧,她的身体习惯了血沫横飞和听不见的猪叫,项链对她而言真是又轻又陌生。
变故就在这时候,第一次表达情感的宋达鬼使神差地抱住了陈娟娟。或许在他的眼里,接受了代表暧昧的礼物就代表了可以下一步,这仿佛是他们身为男性与生俱来的权力,也是每个人的习俗。
大家都是这样。
但陈娟娟的反抗也是他始料未及的事情,她几乎不带犹豫地甩掉了项链,好似那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她开始挣扎,想要挣脱这个意义不明的怀抱。她和会说话的姑娘不一样,会说话的姑娘会问,你到底想干嘛,你送我这个为什么,但陈娟娟的动作只有“接受”和“不接受”。
当宋达慌乱中想要亲她的时候,陈娟娟喊了出来。
当宋达的手臂抬起来的时候,陈娟娟只是瞪着他的脸,没有半分准备躲避的动作。紧接着宋达慌不择路地推开她,一巴掌落在了她的脸上!
巨大的声响要把这个夜晚撕裂,躺在台子上放血的猪好像变成了一个人,蜷缩成陈娟娟的模样。
“啊!啊!”下一刻一道身影冲到了宋达的面前,手里晃着泛冷光的杀猪刀,陈林林嘶吼着,口中喊着的声音都是他想象中的脏话。但这些话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懂,充其量就是意义不明的音节。
宋达看着他的右手,惊呆了也吓怕了。
“啊!啊!啊!”陈林林手里的杀猪刀左右划开空气,他笨拙地做出一刺一刺的动作,那意思再明确不过。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你!我真的会杀了你!
自认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宋达又一次在一个聋子面前败下阵来,他后退了好几步,一退就退到了院门口,还被门槛儿绊了一跤。爬起来之后他在夜色下逃跑了,又在外面被土坡拌了个跟头。
陈林林先一步上前,紧紧地锁上了门栓。光锁上还不够,陈林林用后背顶住院门,气喘吁吁生怕宋达再冲回来。刚刚那点勇气就是他的全部,这会儿腿都软了,
顺着门板往下坐了一下又赶紧站直。
杀猪刀掉在地上,陈林林缓了好久才去捡它,又顺着不算高的院墙看了一整圈。
而陈娟娟还在原地站着,脸上多了一个红红的掌印。陈林林嘶吼着冲过去,擦着姐姐的面孔,使劲儿地吹着气。
呼,呼,呼,越吹越着急。等陈林林想到去煮鸡蛋时,陈娟娟反而擦了下鼻子,绽放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没事,不疼。]陈娟娟笑得很惨淡,不光是因为疼,还有她莫名其妙无疾而终的少女心事。谁也没讲过这事到底怎么算,但如果找个相好还要挨打,她不要。
[姐,我疼,我好疼。]陈林林哭着指他自己的脸,像个大孩子那样哇哇地哭。
[不疼,真的不疼,没感觉。]陈娟娟揉了揉麻木的脸蛋,只是发懵、发麻、发烫,要说疼……好像已经疼过劲儿了。
她又指了指地上的项链:[帮姐把那个扔了吧。]
[下次我给你买,我坐李叔的车出去给你买。]陈林林将那带来不幸的项链一脚踹开,想着怎么能哄姐姐高兴。忽然间,他看到了墙上串晾的猪尿泡。
一串叮铃叮铃作响的猪尿泡被陈林林拎在手里,他学着小时候姐姐逗他的动作,站在姐姐面前一个劲儿地摇晃着它。
“卡。”这一次,又是章暄主动喊了停。
他话音刚落,躺在地上的那个非人角色演员陶文昌一个翻身就滚了起来。
陶文昌起得太快,不知道是情绪问题还是身体问题,他居然经历了几秒的头晕目眩。等到他冲到俞雅面前,眼白里的每一根红血丝都在泄露他的情绪和不解。
为什么试戏是真打啊!
谁让你们真打了!
吴俊泽看着那么儒雅,为什么下手那么重!
陶文昌转瞬又看向吴俊泽,心里一团火不住地往上拱。
第67章
“昌子你冷静一下……”唐誉第一时间走到陶文昌旁边,两只手分别攥住了他的左右腕。
作为这一屋子里唯一的一个完全圈外人,他能理解陶文昌此刻的震惊和不受控制的情感。这不是他的不专业,而是人之常情,自己捧在掌心的心上人当着自己的面,被别人甩了一个耳光……要是内心毫无波澜才是不对劲。
“是演戏。”唐誉真怕昌子变异。
陶文昌连眼球都在震动。
“是提前对戏说好的。”唐誉只能再劝,手上更用了些力气。别变异啊,千万别变异。
时间一秒一秒地走过去,落针可闻又轰隆轰隆,全部压在陶文昌的耳道里。他当然知道这是演戏,正因为他知道!他的拳头才没有落在吴俊泽的脸上。
要不是演戏,他顶着全国的通报批评和全队通告,今天也要弄个故意伤人。那可是他连压一下头发都不舍得的人!
但是……理智归理智,情绪归情绪。那一个耳光的声音还没消失,就在他的耳朵里打转,非要吵出一个天荒地老的回声。他没有他们入戏的本事!或许他们眼中那是宋达和陈娟娟的冲突,但在他看来,那一巴掌就是原封不动地落在了俞雅的脸上!
“你们为什么真打?”而最意外的人,其实是章暄。
俞雅先看了看陶文昌,朝着他点了点头。
陶文昌的拳头并没有完全松开,只是转了过去。
“为什么要真打?”章暄朝着灯光师点了下头。
灯光师收到指令,知道这是要暂时关灯的意思,大概率今天上午都不会试戏了。刚才白炽灯明亮,每个人脸上的棱角都多了一层光芒滤镜,阴影也被削弱一层。现在灯光消失,俞雅脸上的红印子像水下浮冰,何止是带颜色,还明显凸起来一层。
“因为……我们想百分之百的投入。”吴俊泽开口解释。
当俞雅主动找他要求真打的时候,老实讲他非常意外。女明星的脸有多少价值,相信圈内人没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自己这一巴掌落下去会有什么风险,俞雅也是心知肚明。
“你确定吗?”吴俊泽当时还反复询问过,“万一我手劲儿控制不住……”
“咱们就来真的吧,没关系,我扛得住。”俞雅笑了笑,“吴哥你会打吧?”
这话就太内行了,一场巴掌戏里多少水分,那都是可以人为操控的细节。会打的人,巴掌会比较靠近耳朵,刚刚好打在全脸的二分之一线上,而且是用掌根打。
往上打多了,直接伤到太阳穴。往下打多了,一旦打中迷走神经,那么挨巴掌的演员就有恶心、想吐、头晕或者直接昏迷的可能。
用掌根打还能往下按一下,视觉效果显得很用力,但不疼。要是故意往疼了打,那就是手指全上,抽得虎虎生风,像飞鞭子一样。
值得庆幸的是,吴俊泽就是一个会打的演员。可是尽管他能控制细节也无法将手劲儿全部消掉,结果还是会疼。
“如果你们不真打,就不能百分百投入了吗?”章暄这个问题直接抛给了吴俊泽。
他不是只针对俞雅,他是无差别针对所有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