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猪血都能卖啊。
他们又路过了学校,路过了图书馆,路过了电影院和小花园……宋达不知不觉有些想哭,打方向盘的时候挤了下眼睛,像陪着陈娟娟走过了他们没有错过的那个一辈子。等到陈娟娟敲打车窗的时候,宋达便停下了,旁边是派出所。
陈娟娟自己开了门,下了车,走进去。
派出所里吵吵闹闹的,这边在解决偷东西的纠纷,那边在处理车辆剐蹭,陈娟娟上一次走进类似的地方,还是被通知弟弟的死讯。就在她找不到人的时候,来了一个警察。
“您好,请问有什么能帮您解决的吗?”
警察很“新”,陈娟娟一看他就知道这是一个新人。他没有老油条那种圆滑,整张脸都是白净的,干干净净来上班。也只有他主动上前来问一个村妇,陈娟娟从兜里拿出本子,翻了翻,拿随身携带的圆珠笔写下了3个字——江书韵。
“江书韵……您是找人吗?”小警察皱了下眉头,记下了这个名字。
陈娟娟看着他的口型,猛地打了个冷颤,扭头就走了。小警察莫名其妙地盯着她背影看,回头问身后的老大哥们:“咱们这边有接到过‘江书韵’的报警消息吗?有这个人吗?”
“你小子……想立功想疯了吧,什么事都管。”
“是啊,人家说话文绉绉的,和咱们不一样。”
身边又一次响起这样的声音,充斥在小警察耳边,用一种固有的现状将他隔离在外,好似这里也是一个封闭的村落。但他没有多想,转身拿上了警车的钥匙。
陈娟娟要回家了,宋达又抽了两支烟。
回去开得比较快,路上有一段堵车,陈娟娟好奇地看着堵车,好似全城的车都在这里。曾经难得一见的车如今在外头已经随处可见了,她挺想让林林也看看,你喜欢车,大家也喜欢。
然而车子刚刚开进村子,宋达就往后看了一眼。“怎么回事?盖帽的怎么来了……”
陈娟娟是看到他回身了才回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后面多了一辆警车。天色渐晚,车盖和夕阳连在一起,它像一个金属的壳子忽然掉在了土地上。但它没有开进来,村民们在村口就拦下了它,他们不认识的人不让进,不认识的车自然也进不来。
等石头和锄头砍在车盖上时,陈娟娟看到那个小警察的脸上都是惊恐和误解。而村民的脸上都是麻木。
天黑了,要下大雨。
刘笑笑正在家里看着城里的杂志,杂志下方有一些“寻求笔友”的信息,这个栏目叫“天涯若比邻”。刘笑笑憧憬外面的天涯,幻想着和天南海北的人交上朋友,便偷偷记下那些笔友的求友消息,准备列个清单。
等下次宋达进城,她要拜托宋叔叔给她买带香味的信纸、透明的圆珠笔、印有花纹的卡通信封。说不定她会遇上一个浪迹天涯的男孩子……
一声惊雷,震掉了她手里的杂志,她的房门也被陈娟娟推开。
“妈!”刘笑笑连忙藏好杂志,她妈最反对她看这些,外头的世界比洪水猛兽还危险似的。她愤怒地跳起来,带着青春期少女特有的愤世嫉俗,那是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恨意,恨这恨那。但如果非要追溯她恨什么,她又说不出来。
“不是跟你说过嘛,进我屋要敲门,现在都讲究个人隐私……隐私你懂不懂?”刘笑笑生怕被妈妈翻出外头的杂志,可这一次陈娟娟是奔着她来的。
陈娟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出去。
“妈!妈你松手!你干嘛……你松手!”刘笑笑自然而然地挣扎着,她从来不懂这个不说话的母亲到底什么意图。灰扑扑的云彩要从天上掉下来,刘笑笑的脚下卷起一整片的尘土,下雨前的潮气升腾荡漾到她的鼻尖上。
“妈!咱去哪儿啊!妈!”刘笑笑的声音被雷声压过去了。
陈娟娟一直拉着她走,走啊走啊,走不出圈子,只能走到李姐姐的家门口。
当年她结婚的时候,李姐姐帮忙出了婚纱,陈娟娟是穿着她的旧衣服过门。豆大的雨点落下来,砸在陈娟娟浓密的睫毛上,砸在她不服输一般长出来的高鼻梁上,她的手掌拍上了木门,一声比一声大。
“谁啊?”里面的女人听到声音,出来了。
门一开,外头站着的是半湿的陈娟娟和刘笑笑,刘笑笑一脸惊恐,忽然膝窝被妈妈踹了一脚,她立即懂了,妈妈这是让她跪下。
但她怎么能跪?从小到大她都没有干过这种事!刘笑笑要跑,陈娟娟一把将她拉回来,想要按住她肩膀的时候忽然一愣……
她的动作多像按一头猪。
但她还是按下了,不仅按跪了刘笑笑,也跟着跪下了自己。门里的李姐手足无措,连忙来搀扶:“娟娟你这是干嘛?你让孩子起来,你也起来……”
陈娟娟快速地摆摆手,雨水冲洗着她的面庞。她一只手拉住女儿,一只手拉住了李姐姐。两个头发半白的女人在雨水中对视,年轻的小女孩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她们却刹那间心有灵犀。
“你要干什么去?你起来!”李姐要拉起她。
陈娟娟不动,刘笑笑却要起来了,陈娟娟又一次拽倒了她,一掌落在笑笑的肩膀上,又哆哆嗦嗦地指向李姐姐。她从来没有说过话,这时候的声带却骤然醒来了,又疼又痒,让她喊出她根本听不出的音节。
“姐姐!”
她喊得很模糊,喊得声嘶力竭。叫一声“姐姐”吧,在这村里,只要你喊了“姐姐”,这些大姐们以后都是你的妈妈。她们会送你读书,她们会送你出嫁,你喊一声,她们都会放下手里的活儿,回头看你。
在这里,在杀猪的女人们当中,这是最心照不宣的链接,甚至可以超越血缘。
刘笑笑也懂了,但她叫不出口,她和村里的女人们没有什么往来,她们杀猪,她连猪圈都没进去过。她发自内心看不起,自尊心的过剩让她只想往外飞,怎么可能往下落。
陈娟娟见她不开口,又一次高高地扬起了手掌。
“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我不叫!”刘笑笑低头躲着这即将落下的耳光。
李姐弯着窝了一辈子的腰:“别打孩子,有什么事你起来说……”
啪!这一声落掌改变了方向,落在了陈娟娟自己的脸上,无声的哭喊把天都吓醒了。她堵得慌,要给女儿找最后一个归宿,刘笑笑也被她吓醒了,哭着轻轻地叫了一声“姐姐”。
陈娟娟看到她动了嘴,一刹那就低了头。好了,笑笑以后在村子里还有别人。
这个村子外人进不来,她要是走了,那些人会欺负她的孩子。但姐姐们还在,笑笑就吃不了亏。李姐又一次想要把她拽起来:“你这是干嘛呢,你要去哪儿啊,你先起来……”
陈娟娟紧紧地掐住了她的
手臂,滚滚热泪喷涌而下。姐姐,姐姐。
你说我和林林是山沟里飞出的金凤凰。
那是因为我们的妈妈本身就是凤凰。
“卡!”
章暄喊完之后就冲到了俞雅面前,呼哧呼哧喘着热气,胸口像一个热蒸汽炉。“你为什么打她!”
刘韵汶还在地上跪着,眼里的泪水还藏着没有褪去的恨意。原本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今天这场戏就是要挨上俞雅一个耳光。她不怕被打,电影追求真实她也希望俞雅用力、真实、饱满地打下来,但她没想到俞雅最后换了方向,没有打她。
章暄不能忍受自己的剧本被改动,他从来没想过他的陈娟娟会这样。“你为什么要打她?为什么!”
俞雅看着自己的两只手,找不到声带发音的位置。她忘记了说话和语言,发疯一样朝着这个世界比起手语,每一根手指都是她的发言人,她是陈娟娟的发言人。
章暄也学了一些手语,但也只是看懂了一句——我没有办法。
随后他冲了过去,跪在地上抱着俞雅的大腿放声大哭。
第129章
到了这个时候,章暄和俞雅好像都控制不住陈娟娟的灵魂了。
她从剧本里有血有肉地站了起来,和俞雅完成了生命里的精神共振。
陶文昌看不懂章暄为什么要大哭,哭得那么稀里哗啦,和他大导演的身份完全不相符。但他也不好意思过去劝过去拉,而且作为一个从小接受“流血流汗不流泪”教育的人,陶文昌其实有……哭泣羞耻。
在别人哭泣的时候,他就不知道怎么哄了。现在他只能看向唐誉,唐部长你没有这种羞耻,你善解人意,你去!
唐誉也只能摇摇头,他和陶文昌不同,他充分理解章暄此刻的情感爆发和宣泄,所以最好不要去打断他。
当一个原创作者看到自己笔下的人物长出血肉真正活过来的瞬间,没有人能控制得住。章暄一直把陈娟娟当作亲生女儿,哪怕在如今影视环境萧条的情况下他仍旧坚持不给陈娟娟加感情戏、暴力戏,不另辟蹊径去吸引观众的目光。
他给陈娟娟制定了一条不需要捆绑男演员、不需要擦边的人生,在有力的土壤保驾护航下,陈娟娟像一颗饱满的女儿国的果实,顶破了她身上千钧土壤,惊蛰一样冲了出来。
他跪在了陈娟娟的面前,俞雅就是他鲜活的缪斯。
俞雅的体感只有一种——精疲力尽。她甚至想和陈娟娟商量商量,姐妹,你能不能先从我身上下来,让我休息一会儿?
当然这种想法是开玩笑的,俞雅只需要时间尽快出戏。现在她无限怀念章暄那一杯甜度冲出宇宙的馥芮白,给她补一补卡路里。她今天穿了一条浅米色的直筒裤,章暄哭泣的脸干脆印在了上面,生生压出了一套五官?
最后还是俞雅亲自把哭崩了的章暄扶起来:“章导,咱们都休息休息吧。”
章暄用袖子挡着脸,摆了摆手让俞雅她们先走,恐怕他还得再哭一下。俞雅便带头往外撤退,主角、配角和群演缓缓走出大棚,留给他们这位哭泣的导演。
哪怕陶文昌不太懂戏剧,也觉得今天是全员在线!
磨合了这么多次,他仿佛看着一块璞玉在打磨中变了种,从豆种变成了冰种。角色早早等在那里,只需要合适的灵魂注入,这可能就是演戏的精髓吧。
但精髓归精髓,他担心的是俞雅的身体和体力。
“雅姐演戏一直都是这样吗?”唐誉轻声问他。
陶文昌无奈地点头:“是,一直都是。早就跟她说演戏不要太拼命……”
“你这是伪命题。要是比赛之前有人和你说一会儿不要太拼命,你会不会觉得很无语?”唐誉一语中的。
“是啊,所以我现在不说了,我理解她,就剩下担心。”陶文昌也是走过了老路,全力支持雅姐冲刺事业,“一会儿你去陪陪她。”
“我?你不想陪着她?”唐誉指了指自己。
陶文昌是经历了深思熟虑,郑重地点了点头:“不是我不想,我想死了!而是她现在最需要的不是我这个剧外人,陈娟娟需要林林,林林先去陪陪她。”
这句话放在几年前根本不可能从陶文昌嘴里说,别说是唐誉陪着雅姐出戏,他连章暄抱着雅姐哭都无法接受。成熟的他已经更知道她需要什么,反正他们……又不急在一时。
到了休息室里,演员们已经坐成一片。
刘韵汶远远地看着俞雅,眼神中的固有神色也发生了微妙的改变。一个没有露脸的男群演正在给水俪赔不是,因为刚刚他扮演小屋里的男人,一把揪回水俪不小心拧了下她的手臂。水俪当然摆摆手说“没关系”,然后和吴俊泽聊接下来的对手戏。大家仿佛都有一个想法,给俞雅留出空间,让她好好休息。
爆发性的演技燃烧体力槽,一会儿他们还有下半场要演。
唐誉在陶文昌的推动下,又一次坐到了俞雅的旁边。
俞雅刚刚接过姚和韵递给她的冷咖啡,俞雅一口气喝了三分之二才能回血,感觉血糖正在往上走。
“姐姐,辛苦了。”唐誉乖乖地说。
俞雅笑了一下,摸了下唐誉的头发。如果陈林林能顺利活下来,他走在大城市里一定是这样的。
不一会儿,陶文昌买的饮料和甜品也到了,所有人都有份。此刻他终于理解那些后援团为什么会给哥哥姐姐们买吃的,都是因为爱。哪怕明知道这个人不会饿到、渴到,哪怕知道自己喜欢的人是一个成年人,完全能够照顾好自己,仍旧不放心。
章暄也哭完了,重新变回了导演的架势。现在还有最后一个收尾,这部戏的全部对戏流程就可以落下帷幕。
俞雅吃了两口小蛋糕就去补妆,脸上的红印子也消了一半。白蔚也来了,一边给她压粉底液一边掉眼泪,倒是闹得俞雅大眼瞪小眼:“好啦好啦,我自己打的,又不是别人打的,你干嘛啊……”
白蔚狠狠地吸了下鼻子,赶紧调配遮瑕膏给俞雅盖住发红的眼尾,嘴里嘟嘟哝哝的:“这里的化妆师不如我了解你的肤色和肤质,给你用的遮瑕太粉了,还得是我啊……”
“是是是,首席必须是你。”俞雅哄好了这位多愁善感的唯粉。
所有人员再次聚集到大棚里,只等章暄一声令下。
白炽灯模仿着天穹的闪电,已经到了下半夜,陈娟娟把存折和家里值钱东西都放在哪里写了下来,一起留在桌上。时代正在改变,城里杀猪都用上了杀猪机器,现在她的刀也悬挂起来,磨刀的次数都没有那么多了。
她眼里又一次出现那个开警车却走不进来的小警察。他还会回来吗?
陈娟娟无从查证,封闭落后的村子里能发生多少恐怖的事,恐怕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陈娟娟就在这种“说不清道不明”当中选择了自己的判案方式,她从墙上摘下杀猪刀,要去杀猪。
是人还是猪,也该轮到她说了算。
暴雨如注,陈娟娟冒雨扣响了一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