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想也是。她父亲在电话里,准确地将他形容为:一个随时能给别人拨筋断骨的人。
事实确实如此,他没必要装腔作势地辩驳。
只是有点伤脑筋。
原本想花足够的时间跟她重新认识,眼下实在没想到,是这么个重新认识法。
她的安全感本就摇摇欲坠,他总不可能禽兽不如,把她扛起来掳到四面封闭的别墅阁楼里。
“就在客厅,哪儿也不去。”
他半睡醒,用温淡低哑的气音回答她。
空气静了几秒,温听宜仿佛从深水区里上了岸,呼吸缓下来,什么也没说,但程泊樾知道这是默认的意思。
不管是为了躲雨,还是为了关心他,总之她愿意留下来,这份体温触手可及,就叫人心头熨帖。
程泊樾微微睁开眼,一转头,她恰好欲言又止地望着他。
香薰燃起的微弱火焰,落进她莹软清澈的双眸,像淌着一层温热水波,他倦得嗓子干涩,喉结滚动一遭,似乎被这股水流润了润,困意散开,神志清明不少。
“溪溪,”他伸手揉揉她发顶,“过来好吗,让我抱会儿。”
恳求里浮着蛊惑人心的倦意,气音落下时像一声叹息。
他手掌搭在她脑袋上,不轻不重,带着怜惜意味,温听宜懵懵的,颤了颤睫毛。
一向不动声色高高在上的男人,无论在谈判桌上与人较量,还是在名利场里应付声色犬马,他始终游刃有余,不会给人窥探他真实想法的机会,更不会主动暴露半分弱点。
眼下雨声缠绵的夜,程泊樾却在她面前卸下防备,用深黯的目光和轻柔的抚摸,递来一句潜台词,他需要她。
原来他也会虚弱,会在疲惫的深夜里,想念一个人想到眉头紧锁。
温听宜一时没了方向感。
正因为见过他抽身自如的模样,所以此时此刻,他身上微妙的反差更令人难以置信。
这感觉究竟是真实还是虚幻,根本分不清。
温听宜按兵不动,压着体内乱窜的情绪,镇定又底气不足地商量:“陪你两个小时,够吗?我晚点要回去看唐史纪录片,再研究一下《风月渡》的剧本。而且……你的鱼还没拿,不要忘记了。”
很乖,像一个准时准点上晚自习的优等生,专注之余,不忘提醒身边关系别扭的同桌,软绵绵地说,你还有个小橘子在我桌屉里,记得拿去吃,不然坏了。
程泊樾想起她刚才说的,两个小时。
时间必须掐得这么精准?
“多匀一个小时,到十点。”他自认有点得寸进尺,哄人的语气,“好不好?”
温听宜不知道现在几点,他有手表可看,或许比她清楚。
于是讷讷应下:“嗯,也可以……”
程泊樾在旁人眼里不是什么知冷知热的人,体贴入微四个字,跟他不太沾边,但小姑娘说话时,那丝软糯的鼻音落到他耳边,他就莫名心软。
甚至是忧虑,怀疑自己是不是又欺负了她,害她想走不敢走,只敢划定一个具体的时间范围,努力征求他同意。
他忽然说不上话来,胸口像藏了只小螃蟹,钳子暗暗挠他。
总该补充一句。程泊樾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大门没加暗锁,想走的话,随时可以走,我交代司机送你回去。”
终于,在温听宜柔软安心的眼波里,信任值提高了零点一个百分点。
当她小心翼翼坐到身侧,体温靠向他身体时,他用行动表明了分寸。
一只手臂圈揽,搂着她,下巴不经意往下一碰,就这么搭在她头顶。
差强人意的拥抱,介于亲密和生疏之间,程泊樾呼吸一沉,倦怠舒然地闭上了眼。
怀里的人软若无骨,像定心丸,安神剂,只要抱着她,他就什么杂事也不用想。
温听宜侧脸靠在他一边胸膛,听见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氛围都这样了,应当配合他一起入睡的,可是她一点困意都没有。
恍然想起约定的时间。
足足三个小时,保持这个姿势,她全身会不会麻掉?
无言的暧昧被现实主义干扰,她揣着复杂的心思,身子挪了挪,像给自己找一个舒服的窝。
顿了顿,目光小范围游离,总感觉还差一步没做。
木然的双手无处安放,习惯性想要抱他的腰,鬼使神差,手就伸出去了。
差一点圈住,脑子里的清醒突然追上身体记忆,拦住它,揪着它的领子疯狂前后摇晃。
她屏息凝神,迅速收回手。
程泊樾用来搂她的手臂动了动,手掌不知何时摸到她脑袋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揉着。
“温听宜,你想抱我?”
空气一凝。
温听宜生无可恋,抿了抿唇,两眼一闭。
明明一点动静都没发出,这人的脑门是长眼了吗?
她避重就轻地催:“不说了,你快睡觉,不然该头疼了,缺觉很伤脑神经的。”
香薰火光抖了一瞬,某人慢腾腾睁开眼,低垂视线瞧着她。
“你在关心我?”
“……”
怎么了?这有什么意外的?
他说自己很累,那她关心一个劳累的人,不是很正常吗?
温听宜无言以对,秉持着人道主义小声嘀咕:“确实关心你,毕竟身体重要,你要是出什么事,爷爷会难过的。”
“那你呢,会不会难过?”
他好会从善如流。
“我当然会难过。”她坦然承认,但是与他期待的回答无关,“毕竟承你那么多年的关照,你对我有恩。假如你出事,我怎么可能不难过。”
几根细软的长发绕在他指间,乱了。
程泊樾静了许久,积压的问题终于抛出去:“我在你眼里,就是个半生不熟的恩人?”
很难回答。
假如抛开如今的种种缠绕,用只言片语归纳,恩人一词确实很合适。
顺水推舟总是保险的,温听宜不加解释,轻轻“嗯”一声。
她简单的回应,给了某人一记小小的敲击。
只是恩人,连前情人都不算了。
程泊樾拧紧眉头,烦躁难消。
温听宜一直用余光瞄他,捕捉这人细微的神情变化。
她好纳闷,刚才回答错了吗?没有啊,恩人是多么好的一个词。
他在不高兴什么?
空气浮起一丝异样,温听宜等不到他的下文,他又不闭眼睡觉,而是一直看着她,让人心里没底。
她索性一言不发,像个取暖的人,安分守己地抱着手臂。
窗外树影静止。
雨小了。
假如程泊樾说话算话,那她其实可以走了。
她抬眸试探:“如果你不睡觉的话,那我就——”
“等雨停吧,今晚有雷电预警,小心点。”程泊樾轻声打断,好脾气地说,“再陪我待会儿。”
她目光凝滞,落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下一秒他就闭上了眼。
虽然很像装睡。
温听宜纳闷。
真是怪了,经她一开口说要走,他眉间的不悦就烟消云散,仿佛踏踏实实认了恩人的称号,又像在说,都听她的,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大概因为他目前的气场趋于平稳,她心底的忐忑就散了些,慢慢地,竟也催生一丝困倦。
呼吸淡下来。
半晌,程泊樾漫不经心睁眼,女孩子安静无忧的睡颜落进他眼底。
她规律的呼吸拂过他胸膛,素颜干干净净,因为过于放松,双手就垂在他腰间,落的位置不太对劲,一只掌心虚笼着他皮带中间的金属扣。
他目光暗下来。
她总有一些奇怪的天赋。光是睡在他怀里,就能搅乱他始终如一的秩序。
程泊樾的手机倒扣在桌面,侧边隐隐透出光亮,那些重要的电话信息,以及从国外总部发来的堆积如山的邮件,他一律懒得回。
所有心神,被怀里微淡的呼吸占据。
什么三小时。
三天都不够。
根本不想放开她。
假如她能在他身上图点什么,或许就离不开他了。
可惜她什么都不要。
不要平步青云,不要纸醉金迷,不要在名利场里顺风顺水,只希望有一个人,能保护她渡过一个艰难时段。
那样她就可以心无旁骛,守着自己的羽翼,任其生长,等雨过天晴,朝着更广阔的岛屿飞去。
她内心的渴望就这么简单,他为什么还要跟她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