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延伸之后,决定跟我说分手。”
张若瑶抱紧了自己,下巴抵在膝盖上:“我只是一遍遍地被迫接受一个事实,你生活里出现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离开你。”
闻辽递给她一个眼神:“所以呢,你就先下手为强。”
张若瑶继续盯着自己的脚指发呆,不说话。闻辽推了她膝盖一下,没推动,让她回答,她不张嘴,随后又用更大劲儿推了一下。张若瑶嫌他手重了,抬手要拍打他的手臂,闻辽反应快,没等这报复的一掌落下来,就一把攥住她手腕,随后人就扑了过去。
他们做过很多次,但这次最放肆,最凶狠,最沉默,也最原始,好像就是为了发泄。张若瑶听见自己五脏六腑都在叫喊,好像在火上灼烧,一边噼噼啪啪迸出干燥的裂纹,一边于火苗里发出无望的尖叫。
闻辽好像能拯救她,他的吻细细密密,给她潮湿的如同雨云般的一张幕布,把那些火苗都尽数兜住了,随后那些细密的吻变成了不讲道理的、横冲直撞的侵略,火苗彻底熄了,灵魂深处开始冒出簌簌的水蒸气,水雾眯了眼睛,然后顺着睫毛倒灌进眼睛里,化成滚滚热泪。
张若瑶忽然大声哭了出来。
她憋闷的痛苦,在日复一日的年月里逐渐叠加,慢慢复制,最终以一种最原始的方式发泄出来,不需要克制,不需要理智做那聊胜于无的抵抗,不需要考虑隔音,甚至,不需要在意眼前人给她什么样的反馈。
闻辽没有停下,他的汗水蛰了她的眼睛,让眼泪更加汹涌,他觉得那也无妨,他甚至希望用更加暴戾更加凶狠的方式,让她的眼泪再流得多一些。
张若瑶痛哭不止。她的手指攀着闻辽的肩膀,指甲抠进去,闻辽却说,没事儿,不疼。
张若瑶用筋疲力尽的声音对他说,可是我想让你疼。
闻辽说,行,我替你疼。
张若瑶当然知道这世上痛苦是无法被分享,无从分担,也不能相替的,但她又难以自控心底里的恶劣想法,她在想,如果她强硬地要求闻辽与她分开,如果她能够复刻他们曾经经历过的离别之苦,那她感受到的痛苦,会不会因麻木,而慢慢减轻?这不是一个加减法,而是呈倍数的稀释。她觉得,或许有用,但闻辽堵住她的嘴,也把她那些晦暗的、令人心脏瑟缩的堪称恶毒的想法统统堵回去。对她是缓解疼痛,对他可不就是恶毒?
他轻轻亲她下巴,告诉她:“我早跟你讲过了,张若瑶,悲剧是偶然。你别总给自己上嚼子。”
张若瑶身体里的水分慢慢干涸,眼泪也困在了眼窝。她透过一汪浑浊的眼泪看向空荡荡的天花板:“我只是觉得太多事情都不受控制,人的力量太渺小,可是人的思想又太过强大了。当思想突破了极限,就会突然发现,这世界上的很多东西,都没有与之对抗的必要。”
她的胸腔里全是燃烧过的灰烬与尘土,她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这些尘土淹没了。
闻辽侧过身来拥住她,把她整个人拥在怀里,相互依偎的片刻,她的眼泪再次顺着鼻梁,顺着太阳穴滑下来,滑到闻辽垫在她脑袋下的手臂,滑进枕头里。她喃喃地问,是从妈妈离开那时起就缝进她心底、已经太久太久的疑问:“我知道人生本苦,老人们这么说,宗教典籍这么说,很多很多人都这么说......可就没一点值得期待,没一点让人不舍吗?”
闻辽掌心摩挲她头发,一下一下,把她的头发捋顺。
“我想通过,但是好像又想不通了。”
张若瑶说:“我妈的选择,老李太太的选择,我时而能够理解,时而脑袋里的那根筋脉又会被堵住。我特别特别想告诉她,她们,他们。”
她努力地,闭上眼睛:“我想告诉他们,我想问问他们,能不能再坚持一下,或许明天的太阳升起来,一切就都好了呢?”
她无法告诉闻辽,她合上眼睛之后那些如同旧电影一样在脑海中轮番播放的场景,各种各样的故事,那些从她生命中逝去片段,再也不会回来的人......她失去了太多,他也一样。而在那漫漫长路里,失去的就是永远失去了,他们唯一找回来的,也就只有彼此。
闻辽把额头埋在她后颈,也闭上了眼睛,低低地说:“那你舍得把我扔了?”
张若瑶自言自语:“我怕你先离开我。”
闻辽轻笑了一声:“祸害遗千年。放心吧。”
张若瑶翻了个身,推着闻辽的胸口,把他推远了一点。两个人身上仍有黏黏糊糊的热汗,在缓慢地蒸发,平躺着,一同发着呆。
张若瑶嗓子都哑了,像是有种子在她嗓子里破土而出,那样痒。
她问闻辽:“你说,李奉枝在决定走进河里之前,她在想什么?”
闻辽张了张嘴,最终把一些没头脑的猜测都压了下去,以沉默作答。
张若瑶又问:“你说,人在死去的时候,还有没有思考能力?还能不能听到、看到、感觉到?”
闻辽歪了歪脑袋,看向她。他以为她一个问句之后跟着的应该是一个解答,以为她从事这个行业这么久会有些知识科普,但张若瑶最后什么也没科普出来。
她说:“我们一般都会安慰逝者家属,不要哭,不要太伤心,不要把眼泪落在逝者身上,他们还没有走远,他们会听见你们,看见你们。但说真的,究竟是不是这样,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心理安慰。”
张若瑶伸出手,往旁边探了探,碰到了闻辽的手指,随后手掌就被裹住。
他们就那么赤条条的,规规矩矩地并排躺着,十指紧扣。
张若瑶说:“你想过你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吗?”
闻辽笑了声:“我提一下自己的葬礼你都不爱听。还是别说了。”
张若瑶手上使劲儿,紧攥他的手指,指节相磨,感觉到细微的疼痛。
闻辽终于叹口气,肯开口:“其实没想过,但普通人的愿望不就是没病没灾,寿终正寝。”
张若瑶也笑了:“那我跟你不一样。”
闻辽再次看向她。
“我的愿望,比你的容易实现,我不需要自己长寿成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活到九十九。但我的愿望也比你的困难得多,我只希望我不论哪一天,哪一时离开,或许是今晚闭上眼睛,明早不会再睁开......我只希望,我没有什么遗憾。”
她转头,看见闻辽深深的目光,问他:“干嘛这么看我。”
闻辽坦白:“惊讶,惊讶你能心平气和地跟我讨论死亡,也惊讶你说的跟你实际做的一点都不相符。”
“什么意思?”
“你的日子过得,哦,确切地说,是在我来之前,你的日子过得,实在和不留遗憾四个字不搭边。”
张若瑶先是笑,笑够了点头,点着点着,眼泪又不由自主地流下来了。
她认同闻辽,但更认同,她的内心建构有了变化,虽然微小,虽然可能除她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但,的确是有。
这已经很难得了。千金不换。
闻辽问:“你知不知道老李太太有没有其他的亲人?”
其实昨天民警已经问过了,也已经查过了,但闻辽还是想尽尽力。张若瑶沉吟一会儿,说,不知道,完全没有头绪,她对老李太太的了解仅限于名字。
闻辽点点头,把她的手牵到唇边碰了碰。
“我要重新许愿,我许愿我们两个之中任何一个人离开的时候,我们仍相爱。我许愿我们能够用力地,竭尽所能地过好这一生,直到生命尽头的时候,仍然对生命葆有敬意和感恩。”
他顿了顿,还是说出口:“我猜阿姨离开的时候,对你的期许和叮嘱,也是这些。”
张若瑶的床边柜,据她一臂远的那个抽屉里,是妈妈留给她的信。一共两页纸,第一页是身后事的交代,她只敢看第一页,这些年来被她反复阅读,甚至牢记,以至于纸页边缘需要用透明胶压平、粘贴。
第二页,是妈妈对她以后人生的叮嘱,张若瑶从来没有打开过。她刻意忽略掉,就当那不存在。
她开玩笑说:“你可太不明白我妈了,以我对她的
了解,她对我的叮嘱应该从考学,工作,到择偶,生育......人生的每一个环节都不会落下。我妈喜欢操心,也严谨,大概会写几千字也说不定。”
张若瑶在反复阅读第一页的时候,也挑过妈妈不严谨的错处。妈妈说,第二页的种种叮嘱,要等她心情好了再看,张若瑶在心里自嘲,也嘲妈妈,完全说反了,根本没有设身处地。她才不会在心情好的时候打开那页纸,如果有冲动打开,也只会在她被思念折磨,或是受了什么难以排解的委屈的时候。
过去的十一年里,她有很多很多次,想要打开那页纸,但都忍住了。那些当时觉得很艰难的时刻,其实也都度过去了。
张若瑶问闻辽:“你想看吗?”
闻辽毫不留情的拆穿她:“你想看就看。”
“我不想看。”
“那就不看。”
“......”
闻辽真是被张若瑶折磨得没招了。
他坐起来,手臂探过去,作势要拉开抽屉:“行行行,我想看。”
张若瑶反手把他手臂拦住,说:“我先看。”
“好,你先看。”
当张若瑶怀揣无比平静的一颗心,打开了那页她多年无法打开的纸,却在当下一刻,胸腔和大脑都变空白。
事实上,纸页上也的确是空白。
没有闻辽设想的那样浪漫,如同心灵洗礼一般的宝贵箴言,也没有她想象中事无巨细的叮嘱,一整页纸,就只短短两三行而已。
【瑶瑶,太多叮嘱都是空,人生本苦,妈妈想来想去,唯有一句:
再难境遇都别放弃。心存希望,好好生活。】
第47章 卌七(正文完)风来了……
高考成绩下放之后只有一个星期用来填报,时间上很紧张。
刘紫君其实很有主意,但架不住刘卫勇磨磨唧唧,说是要托人找关系,帮忙指导一下,看看怎么选学校选专业......想法未成形,被躺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的刘紫君一句冷嘲热讽怼回去了——有钱没处花了,我就那点分,骡子总也变不成马,哪个棚里呆着不一样?歇着吧。
刘卫勇因为刘紫君这句话又伤心了。
他觉得刘紫君是话里有话,埋怨他不能给她提供更优渥的家庭条件,不能有更宽广的平台作为托举,他听说和刘紫君最近走得近的女同学,一个家里是做珠宝生意的,另外一个父母都是医生,都是他这种做体力活的人不能比的,更何况,他这个体力活说出去还不是那么好听。
他才是那只不声不响不体面的骡子。
刘卫勇一多虑,就变得别别扭扭,知父莫若女,刘紫君看出来了,不拐弯弯绕,大马金刀教育刘卫勇——我从没有为自己的家庭自卑过,我也没有怨恨过你。我觉得这是我接受教育的体现之一,我虽然在规范的教育体系里吊车尾,但不代表我这十几年的学习是全然无用的。
我知礼,也懂理,我树立了健全的人格和三观,情绪稳定,不会做危害社会的事情,在力所能及时怀有善意,帮助他人......以上种种,是我认为的,教育的最基本标的。如果没有这个标的做地基,任何的上层建筑都不稳固。
当然了,我也认识到自己性格中的洼地,我总是无的放矢,内核不够稳定,即便内心不认同那套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所谓社会淘汰规则,却还是会被影响,甚至想过破罐破摔,自暴自弃,认同自己正处在被淘汰的边缘......但实际上,根本没有被规则放逐的人,只有被自我放逐的人。
刘紫君说了很多,可是刘卫勇茫然,没能掌握到其中主旨。
刘紫君又说,爸,我的意思是,不要为我操心了。我答应你会继续读大学,就不会食言,你无法在我升学这件事给我有效助力,这是客观事实,但我不会为此对你心怀抱怨,你也不要怨你自己。最重要的是,你不要再去找我姐哭了。
我真觉得我姐是全天下最有耐心的人,她面冷,但她竟然不嫌弃你一次两次把她当情绪垃圾桶,我姐肚量真大。
......
刘紫君来店里找张若瑶一起出门吃饭。
姜西缘也在,看见刘紫君来了,回到花店拿出早准备好的花束:“当当当!向日葵!金榜题名,心想事成!”
姜西缘说:“本来应该高考时候就送你的,但是你姐让我别搞没用的。她太没有仪式感,咱们不管她。”
刘紫君把花抱在怀里,看一眼张若瑶,说:“我姐心思敏感,想得多,她是怕我没考好,不敢庆祝。”
“所以你考得怎么样?”
刘紫君深嗅了一下怀里的花,笑说:“不管怎么样,还是值得庆祝一下吧?”
“当然!”
晚上,三个人一起去吃了火锅。
这么多年张若瑶早已习惯不把刘紫君当孩子看,至少在交流上,他们不会有思想认知上的代沟。但姜西缘偶尔还是会把自己带入刘紫君的长辈,她看刘紫君,感觉像是看长大了的小鱼儿。
刘紫君说决定不复读了,她用现在流行的AI模型重新细致地模拟近几年的录取和补录情况,她以前最担心的,所有有趣专业都将她拒之门外的可能性其实并不高,为了佐证自己的想法,她还上网连了知名教育规划博主的直播间,详述自己问题,寻求一些建议,当博主邀请她进入付费指导群,她果断拒绝了,退出了直播间。
姜西缘有时候想,作为妈妈,她对小鱼儿的期望真不是以后成绩要优秀,要做所谓的人尖儿......不需要,只要和刘紫君一样,内心顽强,聪明,有主见,而且能坦然的接纳自己,有迷茫之时,但能及时摆脱,在适当的时机释放并重塑自己。这就非常难得,也非常珍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