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若瑶擤完鼻涕说:“我其实一直很后悔,我大学时应该报离家近一些的学校,这样可以随时关注我妈的心理状况。我也应该一早认识到及时体检的重要性,她从年轻时就总吵着胃疼,吃早饭胃疼,喝凉水也胃疼,但那个时候我太小了。”
闻辽没说话,捏了捏张若瑶的手指。
他早已决定不在张若瑶面前讲起以前的事,避免提到离开的人,除非张若瑶自己开口。
奇怪,这一天的后半夜,有些不安。先是手机响了一次,刘卫勇的电话,然后是门被敲响,一对夫妻急急忙忙来给老人看寿衣。闻辽把客人交代明白,重新关好店门上楼,看到张若瑶趴在床沿,盯着加湿器的水雾发呆。
他问:“还能睡着么?”
张若瑶摇摇头。
“那聊会儿?”
“行。”
闻辽把张若瑶拉进怀里,贴着她的背,伸出一只手,用一根手指在她眼前划了一道波浪的形状,说:“人的状态是有高低起伏的,波谷和波峰交替出现,我们要接受自己就是时常有钻牛角尖、把小事放大、预支烦恼或翻旧账的时候,自恋是正常的,自厌也是正常的,但总要知道,所有的情绪都是阶段性的,不会一直持续。”
他早已经接受了年少时父母离开的悲剧,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纵然他已经建立了一套自洽的、温馨的生死观,偶尔也会有情绪重陷泥沼的时刻。
张若瑶绝对不及他。
说到这儿,张若瑶反握住他的手:“我没有自厌,我有定期关注自己的心理健康,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波峰波谷交替太频繁,或是处在波谷太久时,我会调整我自己。”
闻辽点点头,侧脸贴她的耳朵:“这次出去玩开心吗?”
张若瑶转身,面对面回抱住他:“开心,但也没办法做到像电视剧电影里那样,看到某处好风景就哗一下子人生开朗了,想不通的事儿一下子就想通了。我做不到。”
她在经幡下坐着看星星的时候,好像有一瞬间过电了,那一瞬间,她原谅了命运的不公,原谅了妈妈的执拗,不再觉得孤单,仿佛天地人间都融为一体,许多过往和未来都在她眼前揭示答案,离开的人都回来了,思念都尽数找到归处......但也只有一瞬间而已。
那一瞬间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顿悟了一下子,紧接着仍是长久的迷惘。
闻辽回应她:“当然了,谁也做不到。又不是神仙。”
而且这一辈子遇到的大大小小的痛苦,太多太多了。怎么顿悟得完啊。
他再次握住她的手,上下摇了摇:“怎么办呢?与痛苦共生吧。”
“好。”
张若瑶也握住他的手,好像洽谈成功:“与痛苦共生。同时也要接纳自己的敏感。”
闻辽心说我其实挺接纳的。
他之前在某处看到一种观点,说是性格敏感纤细的人更适合进行创作型的工作,但同时也要承受创作过程对于自身的反向刺痛和折磨。
他的工作与创作搭不上边,但道理在生活里同样适用,敏感的人,感受的幸福和痛苦都是加倍的,如果在人心底里安装一个按钮,那么敏感纤细的人,那个按钮总是处于频繁被按动的状态。
闻辽觉得自己就是这样。
张若瑶也一样。
若说不同,就是张若瑶不外露。他的按钮一按就是高分贝闹钟铃声,需要一场痛哭或一场发泄才能解决,但张若瑶不需要,她的按钮,就是在心底安安静静亮着幽弱的灯,仅此而已。
闻辽尝试归因无果,大概是人生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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敏感的张若瑶最近遇到的最让她焦虑的事,是听闻后面小区出了一起青少年高坠的惨剧。
清早天蒙蒙亮,就听见警车和救护
车齐鸣,穿破晨起寂静,驶入小区内部。不一会,救护车又走了,没有鸣笛。
张若瑶起得早,拎着扫帚在门口远远望,楼长大妈也趴在窗户上看。
闻辽两天没回家了,完全忘了他还有两条小鼓泡眼金鱼要换水,要喂食,急急忙忙回家一趟,念叨着小鼓子你坚持住啊,你坚持住我一定给你安排个自动喂食器。
万幸,老李太太选中的鱼,跟她一样生命力强悍。
闻辽说到做到,给它们换大鱼缸,安排自动设备。回来店里时也捎来了消息,说是小区三号楼有一家孩子,大概是中考压力太大了,加上和父母闹了脾气,一时没想开。
楼长大妈抹眼睛拭泪:“太可怜了。孩子得有多难受......”
三楼大爷站在阳台:“现在的孩子都太自私!他也不想想他一跳了之,他爸妈怎么活?”
话没说完,就被老伴儿拽回去了,窗户轻轻关上。
张若瑶想起刘紫君来。悲剧就怕联想,她忽然焦虑得很,给刘紫君发消息,大意是不论成绩下来了结果如何,都要坦然面对,是复读也好,还是直接报考也罢,以后的路还很长,生活还是很美好,不是喜欢出去玩吗?我们可以定下一个目的地......
消息发出去,刘紫君直到下午都没回。
到了晚上,张若瑶又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刘紫君接了,那边闹哄哄的,有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刘紫君带着发光的发箍,朝着话筒喊:“姐!我不在家!我看演唱会呢!”
说罢把摄像头转过去,流光溢彩的舞台上,是张若瑶不认识的明星。
“......你注意安全。”
“好!!”
“有钱么?”
“有!!”
姜西缘在一边听见了,说张若瑶:“你这个姐姐当得是真好。我有时候反省我自己,对待身边的亲戚是不是太傲了。我不喜欢和他们来往,但小鱼儿越来越大,我也想为小鱼儿多考虑,多替她交交人,以后她有个什么事,还有兄弟姐妹能帮帮忙。”
外卖大战,姜西缘晚上只花了不到一百块就订了两张披萨,外加很多小食,给小鱼儿留了些,剩下的拎过来和张若瑶闻辽一起吃。
张若瑶咬着披萨,把手机屏幕亮给姜西缘,问:“你认识这是哪个明星吗?”
姜西缘说:“废话,这么红,小鱼儿都认识,你不认得?”
张若瑶摇摇头。
她就是不太关注这些。
姜西缘说她:“你给自己找点乐子吧!多看帅哥有助于激素分泌,美容养颜!”
张若瑶下意识就看了眼闻辽。
姜西缘差点笑呛着。
刚刚讲到哪里?张若瑶回神,说:“哦,亲戚,任猛他家的亲戚特别多,每年过年过节都是一大家子人,任猛他爸兄弟姐妹七个,他爸是老末。”
姜西缘说她知道:“老末好啊,老末最受宠。”
张若瑶问:“你要去上那个花艺课吗?已经报名了吗?”
姜西缘说:“报了啊,不但报了,我还和我那个朋友约着一起去,她是去做竞调的,等上完课我再去她公司看看。上次跟你说的,她也做技能培训,公司在厦门,我想跟她合作。她那缺有店铺经营经验的人。”
张若瑶其实猜到了,上次聊完天姜西缘的态度已经表明了,她其实根本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人,只是这些年碍于妈妈这层身份,很多地方受限。
“那么远,小鱼儿怎么办?”
“我上课她刚好暑假,去姥姥家吧。如果她开学以后我也要经常出差,就把她姥姥接过来。我问小鱼儿了,我说以后妈妈要是很忙怎么办?她说她愿意跟姥姥生活,还有小猫,不无聊。我说那要是妈妈带你转学去别的地方呢?她说也愿意,愿意跟妈妈一起冒险,很快乐。”
张若瑶说:“大猛也能帮你照顾。”
姜西缘说:“你这话吧,就是没当妈的人会说出来的,你要是当妈就知道,除了自己,孩子交给谁都不放心,我连我自己亲妈都勉勉强强信任,别说他和他妈了。”
张若瑶问:“任猛怎么说,没有干涉你吧?”
姜西缘连扔了几根薯条在嘴里,说:“干他屁事,黄了。”
张若瑶懵了下:“什么黄了?”
“我和他呗,黄了。不处了。”
张若瑶还没反应过来。
闻辽把又一块披萨上的培根丁都摘下来,剩下都是张若瑶能吃的了,递给她,然后自己把培根吃了,摘下手套,站起身:“你们聊吧,我吃饱了,骑车去了,今天不到十五公里我不回来。”
姜西缘目送闻辽出门,然后朝张若瑶撇撇嘴:“真有眼力见儿呢。”
张若瑶笑:“对,他敏感。”
姜西缘也笑,跟张若瑶说她和任猛之间的始末。其实也没什么,最近都挺顺利的,她和任猛妈不像以前那么剑拔弩张了,跟任猛说了她的想法,任猛也支持,说一个家庭里,一个人保障稳定的衣食住行,另一个人有事业追求以达到家庭阶层的进步,这种搭配是非常合理的,姜西缘既然愿意追一追,他就愿意支持。
“他知道你可能不开这个店了,要换城市生活?”
“我告诉他了,他说他等我。就是这个等字儿让我觉得心里不平顺,我都没想好以后怎么样呢,就先有一个地方,先有那么个人,巴巴地等着我了,我这平白无故就多了个担子,哪说理去。”
姜西缘讲着讲着,开始自嘲:“但是换角度想,他要是跟我说,我去哪他去哪,我也不会特别感动。我会觉得他对他爸妈不负责任。所以说就无解。”
无解的事情该怎么办呢?
“就随缘呗,以后再说吧。”
姜西缘坦言,是因为她和任猛如今处在人生的不同阶段,他们的进程不一样,她从一段失败的婚姻里脱身,对待婚恋一事早就没有了什么非谁不可的心气儿,再找也行,不找也可,恋爱的过程比结果重要。但是任猛不一样,他还有个关于家庭的人生理想待实现呢。
姜西缘悄悄跟张若瑶咬耳朵,说她上个星期在家大哭一场,当妈以后已经很久没痛哭成那样了。
并不是因为任猛跟她的关系混沌,是因为小鱼儿。她发现了小鱼儿的日记,没忍住,偷看了。
张若瑶严正谴责这种行为。
她记得上初中的时候,她用密码本写日记,爸爸把她密码本硬生生掰开了,都坏了,还硬不承认是他干的。她不再敢把日记带回家了,就放在教室,放在桌洞里,但是后来发现老师也会偷偷翻学生桌洞。
那时候不像现在,讲什么隐私,小孩子哪有隐私。
那日记,最终的归处在哪里呢?
张若瑶回想那时候,真是万幸,她还有个能帮她兜事儿的好跟班。
她后来把自己的日记本和偷偷买的课外书,都放到闻辽书包里。闻辽是肯定不会偷看的,还会帮她保管,如果老师发现,还能直接栽赃给他。
现在想想,她信任闻辽,还真是从很早很早就开始了。
......
姜西缘接着讲:“我看了小鱼儿的日记,她
在日记里写,其实她并不是很喜欢去王姥姥,也就是任猛妈那里。任猛妈对她很好,但她觉得不自在,她知道妈妈和萌叔叔在谈恋爱,她总是不自觉地想要讨好萌叔叔和王姥姥,因为她明白,她表现得再乖巧一点,再好一点,王姥姥就会多喜欢妈妈一点。”
姜西缘把塑料手套摘了,打了个嗝,目光盯向一处:“你不知道,我看完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反省,是我平时在小鱼儿面前表现出太多负能量了,我不自觉地给自己称斤两,判定自己在婚恋里的价值,我本质上是自卑的,影响了小鱼儿。不该这样的。我不该自卑的。”
张若瑶问:“后悔吗?”
“我后悔第一次婚姻,后悔没有擦亮眼睛,唯独不后悔生小鱼儿。我觉得我生了个小号的自己,我小时候也这样,什么事儿都明白,什么事儿都不和别人讲,哪怕自己受点委屈,我也想天下太平。小时候我奶总打我,偏心我表哥,但我从来不告诉我妈。”
姜西缘说:“爱别人很简单,好像是每个人天生就有的能力。但爱自己很难,很多人一辈子都意识不到这一点。”
她把饮料拧开,和张若瑶的茶杯相碰:“我提一杯啊,人生短短三万天,咱们得爱自己。”
张若瑶开玩笑问她,请问您觉得这个爱自己的具体表现,大概是什么呢?
姜西缘想想说:“大概就是,快活时就可劲儿快活,痛苦时也别抛弃自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