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说,白玫瑰啊?
他说,不是,红玫瑰,我做一朵回去送给我女朋友。
花艺老师真的是措了很久的辞,不知道这话怎么接。她以为闻辽说的送女朋友,是墓碑前献花。
整个培训中心,硬是找不出一朵红玫瑰!最后闻辽是外出买了一朵,回来按照老师教授的工艺,制成了永生花,因为工艺耗时长,今天快递才收到。
张若瑶不领情:“真俗。放你那边吧,我不要。”
闻辽不高兴了:“就放你那!不喜欢就扔!”
说罢转过身去。
张若瑶也躺下,借着加湿器的微弱灯光观察那朵花,观察花瓣,花茎,还有茎上两片明显凹过造型的叶子,翠绿翠绿的,像是要滴出水。
她盯着看了一会儿,想起晚上骑车时没来得及聊,和被闻辽打断的话题。
在她大学快毕业、妈妈刚去世的那段时间,她的性格和心态是有异的,是非常压抑不健康的,她有所感觉,觉得自己像是被埋在山下的一把火,没有氧气让她燃烧。那段难熬的时间里,她甚至想过伤害自己,用暴戾的方式折磨自己。她和同学约着去海边蹦极,就是那种在脚踝绑着一根绳子,然后跳下去的运动。
她大头朝下被吊着的时候,离海面可能仅有一两米,她能闻见腥湿的海水味,混同着眼泪一起涌入她的鼻腔。
她还尝试抽烟,染奇怪颜色的头发,去夜店通宵蹦迪,这些妈妈还在时绝对绝对不会允许她做的事。
她都做了。
然后呢。
然后没有然后了。
她发觉这些东西根本不是她需要的氧气,她仍是一具空着芯子的躯壳,那些东西无法给她带来任何快乐。
近处的快乐不奏效,远方的路也瞧不见转向和尽头。
这让她脚步一沉再沉。
......
张若瑶看着那花,漫长的出神,直到小腿传来一阵轻微酸痛。她忽而就想起今晚骑行时,微热晚风扫过睫毛,打在脸上的感觉。
温柔、让人熨帖的晚风。拂过她,再拂过闻辽。
他们在共享同一隅静谧的浪漫,那晚风没有形态,没有重量,却好像把骨骼之间的缝隙都充盈,都填满。
这样想着想着,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然后掀了被子起身。
几乎是她起身的同一刻,闻辽就醒了,手往旁边探了探,没探到人,陡然睁眼,吓一大跳,张若瑶已经绕到他这边来,正目不转睛弯腰盯着他。
“你......”
“嘘,闭眼睛。”
她伸手,盖住他的眼。
睡衣袖口扫过他鼻子,手心里的温度将他皱起的眉头都熨平整了。
闻辽想问,大半夜,你干嘛?
没有问出口。
张若瑶俯身亲了亲他,像是额外的安抚,由浅浅的吻逐渐加深。
闻辽心里有点美,他不知道张若瑶是什么状况,怎么忽然眼底全是温柔,就那么温柔地看着他,对待他。
是想到了什么,还是梦到了什么?他懒得想,本能的反应就是抬手,捧着她的脸,耐心地亲吻。
“怎么了这是......”
两个人额头相抵,张若瑶垂着眼无言。
直到把刚刚卷起的情绪都平复下去。
然后,她抬手,一个轻巧的巴掌就这么突然地拍在他脸颊。
不重,但声音清脆。
闻辽一脸难以置信。
好氛围烟消云散。
“哦,有蚊子。”
张若瑶恢复冷脸,刚刚的温柔全都没影儿了。
这个记仇鬼。
她站起身,还好心替他拽了拽被子:“打死了,快睡吧。”
第39章 卅九上穷碧落下黄泉
五一假期,刘紫君同学做了一个壮举。她瞒着所有人,一个人订了高铁票去泰安,要夜爬泰山。
头一晚十点多开始,第二天一早看日出。
张若瑶是看到朋友圈才知道的。
刘紫君发了一张泰山顶的日出视频,浩渺的云海之中,耀眼的一轮太阳。视频里没有她折了两根登山杖,湿透了冲锋衣,脚指头起了水泡的窘迫,除了潇洒就是潇洒。她在手机上查了半天文案,最后选中一句:“海水黄金熔。”
山顶有点冷,她出了一身汗,风一吹直哆嗦,不得已租了件棉袄穿。等日出的时候几个大学生模样的男生挤过来,其中一个子高高的男生问她:“你好妹妹,需要拍照吗?专业帮拍。”
刘紫君第一反应是,这什么称呼,油腻死了,随后撩开大棉袄,给他看看她挂在身上的相机。比他的专业好吧?
男生抬手:“不好意思,打扰了。”
太阳露头以后,刘紫君只拍了几张,就把相机放下了。好风景易逝,她不想把时间都花在拍照上,要好好看,认真看,把那灿灿烈烈的光都看进眼睛里去,看进心里去,才不枉她爬了七千多层台阶。这趟回去,距高考就剩一个月了。
十几秒的日出视频,张若瑶看了好几遍,然后给她评论了一个大拇指。赞。
隔了一会儿有小红点提醒,闻辽也给刘紫君评论了,他接了那首诗的下一句:“浴出车轮光。”
张若瑶搬了小马扎坐在店门口,回头朝闻辽喊:“你装什么呢?”
天气只要一暖和,她就喜欢坐在店门口,姜西缘说过她无数次,像个老太太,应该再放一兜子菜来择。张若瑶说没毛病,她三姨姥以前就是这样,在店门口坐着择菜聊天。
闻辽装傻:“我装什么了我。”
张若瑶转过头来:“显着你了。”
就你有文化。
“我就是有文化啊。”
闻辽才不会承认,其实是他刚刚上网搜的。
那是宋代诗人描写登泰山看到的日出景象,当雾气渐散,金光乍泄,会发现原来云海竟在自己脚下。世间一切皆可得,年少心气,绝不俯仰由人。
张若瑶高兴刘紫君愿意出去玩。
有了山川湖海作例,心胸会更宽,她一直都没违背她从前的看法,刘紫君的学习从来就不是最值得操心的。与之相比,看世界的角度更为重要。但道理永远都是用别人身上行,怎么看怎么有理,落在自己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障碍。
闻辽给张若瑶看手机上的文档,他和他的伙伴们最近的战果,他们的小团队被一个骑行品牌邀请共同研发一款高性能山地车,这意味着他们的环保材料和工艺正在被市场慢慢认可。闻辽叭叭叭讲一堆,问张若瑶:“怎么样?酷不酷?”
他告诉张若瑶,他最近几年都会抽空参加各个城市的业余公路车联赛,去年是因为忙他的咖啡店,无暇分身,现在好了,他打算带着张若瑶一起。前提是她要再练练。
张若瑶不接话,一个字都不想往脑袋里进。也可能是进了,但转瞬就从另一个耳朵里出去了。
她在小马扎上伸长腿,头向后仰,后脑勺靠在玻璃门上,感受阳光透过眼皮儿,朦朦胧胧像小鸡蛋黄,深呼吸,然后长叹一声:“累啊......”
闻辽说你早上起来到现在,干什么了?就能累成这样?
张若瑶说闭嘴吧,夏虫不可语冰,你不懂。
-
中午去任猛家吃饭,回来时路过花店,被姜西缘叫住。
姜西缘还在琢磨那个殡葬花艺班的事,因为张若瑶之前和她聊过,也给了她启发,所以她现在非常纠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她以前是瞧不起花艺短期培训这种高溢价服务的,但她了解了一下之后,觉得自己以前有些短视和封闭了。
“我有一个朋友,是很多年前我在花店打工当学徒时候认识的,那时候我们一起上班,恰巧这几天我刷到她的朋友圈,才忽然想起来,人家做类似的花艺培训项目好多年了,我就跟她聊了几句。”
姜西缘说:“你知道的,我的性格就是谁也不服,不想承认谁比我强。小鱼儿小时候在乡下由她姥姥带着,我还能自由点,能学点新东西,现在她上学了,我分身乏术,这几年的输入极少,我安慰自己,是因为客观条件受限。可是我那个朋友还有对双胞胎呢,一样没放下手里的事,做得远比我要好。”
张若瑶打断她,让她不要这样横向比较。当妈妈都很辛苦,况且每个人的实际情况不一样,不能拐着弯地为难自己。
姜西缘说:“我没有跟她比,也没有难为自己,我只是觉得自己这几年懒得很,懒得折腾,而且我昨晚睡不着觉在想,到底是懒还是怕?难讲。”
姜西缘给张若瑶看她朋友的动态,这人前几年在做创业孵化和商业顾问,最近在做的则是资源对接,比如供应商白名单和行业协会资源。最新一条是和当地县妇联合作的技能培训,当地扶持妇女创业,这是政策红利领域。
姜西缘笑说:“里子面子反正都有,坦白讲,我是有点受刺激的。我想学习的愿望从没这么强烈过,我觉得我好像已经被时代抛弃了,这种滋味儿可不好受了。”
张若瑶坐在姜西缘店里,帮她整理剪下来的花枝:“照你这么说,我也一样,我一直在吃老本。”
姜西缘说:“以前可能是,但这一年,你的事业很有起色,变得很不一样。心思没有白花的,付出总有回报嘛,要么是当下,要么是为未来铺路。”
张若瑶本能想说没有,但又想起闻辽来,想起去年初冬的一天,他顶着大风去公墓转了一大圈,和公墓负责人聊代客祭扫的合作。
她想到闻辽被冷风冻红的耳朵,张了张嘴,又阖上了,最终什么也没说。她不想抢闻辽的功。
......
晚上,在店里,闻辽钻在电脑屏幕前头不知道在忙什么。张若瑶就随口说了两句姜西缘的事。
闻辽表示,早该这样了。
他从不认为技能培训是割韭菜,有需求才有市场,这不可逆推,他之前认识的殡仪馆附近的那家殡葬用品店老板,早就开始整理自己十多年积攒下来的厂家资源,做供应链管理了。
如果未来几年行业发展好,他也想下场,不过倒不是为了赚钱,纯粹是对民俗文化感兴趣,感兴趣各地区、各民族的丧葬文化,想做民俗知识教学,还有门店运营。
这一个细分领域有个听着让人心里舒服的名字,叫生命礼仪。
闻辽说:“再想想。不急。”
眼看又到夏天,张若瑶想吃冰西瓜的瘾又上来了,去隔壁水果店看了看,西瓜还没正经到季节呢,现在只有小吊瓜,也不是特别甜。
张若瑶不喜欢那种皮特别薄的瓜,她就喜欢吃大瓜,喜欢西瓜边缘带着白色皮的那几口,清爽。
等她拎了几个油桃回来,闻辽手指敲着桌面,表情很烦恼,探头问她:“老大,我想咨询一下,咱们家开店这么多年,有跑单的吗?”
张若瑶冷不防被问懵了,想了想答:“你是说办完葬礼不给钱啊?”
闻辽斟酌:“......差不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