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架子车上下来,苏觉胜攥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吱作响,“下个月就要结婚了,竟然还跟其他女人在这里勾勾搭搭,给人家当上便宜爹了,我现在就冲进去揭穿这个朝三暮四的男人!”
苏觉胜真为他瓦妮姐不值,要不是棠棠拦着,他非冲进去把这个猪狗不如的宋小军给掀翻在地不可。
棠棠忙捂住了他的嘴,看了眼院子的方向,硬拉着她哥别处拽,“觉胜哥哥你冷静,这事要怎么处理,这婚还要不要结,这事怎么处理,还得让瓦妮姐自己来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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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她是我的爱人(修)◎
“瓦妮,你那结婚穿的新衣裳上想做什么样式的?我怕跟不上年轻人的潮流,就让棠棠给帮着画了几个衣样子,她说这些都是城里正流行的,你看看哪个比较合心意。”
“你瞧,这个改良中式对襟,不管是搭裤子还是裙子都合适,比较传统典雅,又不老气,做成这个尖领春秋装的样式,里面搭白色或浅蓝色衬衣,我听说是城里姑娘现在都流行这么穿嘞……这个偏襟斜纹,比较简约复古又实用……”喻娟芳把几张衣样子摆在瓦妮面前,但看她眼神游离,明显走神了。
瓦妮根本没心思选什么结婚穿的衣裳。
她有预感有什么东西将要从自己的生命当中流逝了,她慌乱地用力地去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像流沙一样从指缝间流逝。
如果她没有读那么多书就好了,瓦妮想,那样也许她会坦荡的接受自己的命运,老老实实的学一手不错的针线活,找个不错的后生当女婿,生儿育女,男人孩子热炕头,可偏偏让她读了那么多书,偶然窥见了外面天地的一角,却挣不脱既定的命运,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最痛苦。
喻娟芳叹了口气,“瓦妮……你告诉三婶,既然你不愿意嫁人,为什么还要答应这门婚事?”
瓦妮也算是喻娟芳从小看着长大的闺女,勤快孝顺,敦厚内秀,打小就跟她儿子觉孝一块玩闹上学,又对棠棠觉胜他们多有照顾,平日里往他们三房跑得最勤快。
平日里,喻娟芳准备什么文具都要准备两份的,一份给觉孝,一份给她,在喻娟芳心里,瓦妮不仅是她侄女,更是跟她半个亲闺女似的,马上就要嫁人去了,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碟似的不是滋味。
“三婶……”瓦妮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像开了闸门似的涌出来,“我不想嫁人,但我不想让我娘伤心,她把我养到这么大,为我操尽了心……”
“唉,好孩子。”喻娟芳叹了口气,她拍了拍瓦妮的肩膀,“难道你要为你让你娘开心,而不顾自己的本心了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比你自己更重要。”
“嫁人不是糊窗户纸,糊错了能撕了重糊,这日子是你自个儿的,选择什么样的路也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三婶,我该去跟我爹娘拒绝这门婚事吗?”瓦妮抬起头,眨了眨泛着泪花的眼睛,“可是……”
两家已经商议定下了财礼和婚期,她现在去跟长辈们说她不嫁了,男方家庭还有她的爹娘,将会有什么样的激烈反应可想而知。
“要不要去开口反对这么婚事,你得问你自己的心。”
喻娟芳的话落在耳边,像一记重锤砸在她耳边,振聋发聩,瓦妮无意识地绞着十根葱白的手指,过了很久,她握紧了拳头,眼神变得清明坚定起来。
“三婶,你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比我自己的本心更重要,我想好了,我要拒绝这门婚事。”
哪怕是承担来自双方长辈的压力,被戳脊梁骨,被人指着鼻子骂,背上不守妇道的名声,她也要退掉这门她不愿意的婚事。
说完这句话后,她从炕上起来,打算去找她爹娘说退婚的事。
还没来得及走出南屋的门,就看见苏觉胜冒冒失失地跑了回来,满头大汗,还险些撞上了门槛。
“觉胜?你这是咋了?”
“娘,我有急事!”苏觉胜不由分说地拉着瓦妮往外跑,“瓦妮姐,你现在马上跟我去一趟望乡村!”
……
苏觉胜自行车的轮子蹬得飞快,碾过坑洼不平的村道,瓦妮坐在车后座上,感觉被颠得早饭都快要吐出来了。
“棠棠,人还在吗?”苏觉胜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
“还在。”
瓦妮有些不明状况,感觉这兄妹俩古里古怪的,“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棠棠拉了瓦妮的手,“你跟我们来就知道了。”
棠棠和苏觉胜拉着瓦妮到了柳寡妇的家里,踩在那推来的架子车上,这个高度和角度正好能看见院子里的情况,又不容易被发现。
那宋小军把一盒雪花膏塞进柳寡妇手里,“这是我前几天去城里办事时买的,你长期在田间劳作,手和脸都容易开裂,这个能缓解皮肤干燥。”
柳寡妇把铁皮盒掀开了,里边雪白的膏体泛着细腻的光泽,一股清甜的香气窜入鼻尖,抹开后涂在手背上,感觉原本粗粝的皮肤都变得柔润了。
“把手伸过来,我给你也抹一抹。”
“这东西有香味,我一个大男人不适合用……”
“大男人咋了?你在地里晒得脱皮,手也该润润。”柳寡妇自己用的时候只舍得挖上一点点,但给宋小军用的时候挖了一大块。
宋小军嘴唇动了动,“我一定会尽快把家里的事给处理好的。”
柳寡妇欲言又止,“实在不行,咱们还是断了吧,以后在村子里碰见,也当不认识……”
“我知道你怕啥,怕被戳脊梁骨,怕被抓去批斗,再等等,你等我把家里的事给解决了,月琴,我绝对不辜负你。”
“瓦妮姐……”棠棠看向瓦妮,神色有些担忧,瓦妮将院子里的情形收入眼底,心情有些复杂。
原来这桩婚事不愿意的不仅是她一个人。
怪不得那老宋家愿意送来两倍的财礼,还把婚期定得这么赶。
宋小军从柳寡妇家里出来,没走两步,就看到了墙根下的瓦妮,棠棠和苏觉胜正搀扶着从架子车上跳下来,四目相对,两人都没开口说话。
……
宋小军的脸结结实实地挨了宋大柱的一巴掌,“我早就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跟那个破烂货断了,你偏偏不听!这个破烂货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我跟你娘给你寻的好好清白人家的闺女你不要,非要跟那个克死男人的破烂货在背地里苟合,把我们老宋家的名声都败尽了!”
宋小军反驳,他不允许父亲一口一句破烂货来称呼他爱的人,“她不是什么破烂货,她是我的爱人……”
宋大柱快要气晕过去了,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唾沫星子飞溅,“狗屁爱人!我上辈子是做下了什么孽障,生下你这个气人的儿子?这十里八乡,咱们家想挑个什么样的闺女挑不到,你为什么偏偏要找个寡妇来恶心我们?老宋家祖上几代,什么时候出过像你这样的败家子?你趁早把你那心给死了,只要你老子我活着一天,我决不允许你把那丧门星给娶回家里来!”
“我们辛辛苦苦做那么多,都是为了谁?还不都是为了你!”
宋大柱和夏立兰一早就知道了宋小军和柳寡妇的首尾,但一直没闹到面上来,他们想着早点给儿子定一门婚事,结婚了收了心,他跟那柳寡妇自然而然也就断了。
没想到在这节骨眼上,宋小军跟柳寡妇的私会,被抖落到了苏家人的面前!
宋小军的脸被扇出了一个火辣辣的巴掌印,他吐掉嘴里的血沫子,听到他娘说都是为了他好,忍不住笑了,这一次,他终于在宋大柱和夏立兰面前挺直了身板,“为了我?你们是为了你们自己吧,我是人,我有血肉,有感情,有思想,你们有把我当过一个活生生的人吗?你们只是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工具人!”
“我要娶月琴,我这辈子除了她谁都不娶,什么苏瓦妮,赵瓦妮,张瓦妮,谁爱娶谁娶去吧!”
宋大柱听到这话,差点当场就气晕过去了,“早知道你这么执迷不悟,我跟你娘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与其这么生不如死的活着,我还不如死了!”
……
老苏家西屋,吃过晚饭后,苏老二身上披着件衫子,闷着头在抽旱烟。
栓福捏紧了拳头狠狠地砸在桌案上,心里跟吃了苍蝇似的恶心,“那老宋家明显就是骗婚,瓦妮绝对不能嫁到这样的人家,明天我就把那老宋家送来的财礼给退回去!这门婚事必须退了!”
“什么双倍财礼,什么借钱盖房子,谁稀罕!一家子骗婚的玩意!”
于亚红忍不住唾了一口,“看那宋小军的面相像个老实人,没想到背地里竟然跟寡妇给闹得不清不楚的,栓福说得对,赶明儿个我就去把这婚给退了!”
“这件事也算是长个教训,下回再给瓦妮找对象,我一定得把眼睛给擦亮了,绝不能再遇到像这次一样骗婚的。”老宋家骗婚的事也让于亚红心有余悸,幸好在结婚前给发现了那宋小军和柳寡妇的私情,要是结婚了,那这辈子可就真是对着锅灶台抹眼泪,有苦说不出了
瓦妮把切好的西瓜给端到桌上,“娘,我不想结婚了,您以后别为我的婚事操心了。”
于亚红一怔,拧紧了两条尖细的眉毛,忍不住尖声问道,“啥?啥意思?不想结婚是啥意思?”
“其实就算宋小军和柳寡妇的私情没暴露出来,我也打算找爹娘商量退婚的,我不喜欢宋小军,我也不想这么早就嫁到别人家去。”
“可你是个姑娘家,姑娘总是要嫁人的啊,等再过两年,你年纪上来了,到时候就不好找婆家了。”
瓦妮拿了一块西瓜在旁边坐下,西瓜瓤是粉色的,在井水里泡了一个下午,吃起来冰冰凉凉的很舒服,她咬了一口西瓜,垂眸道,“娘,我知道您最心疼我,不然也不会在三个哥哥都还没结婚,就先操心我的婚事,但我为什么一定要嫁人呢?我有手有脚,我能自己养活自己,我靠自己也能活得很好,没必要嫁到别人家靠依附他人生活。”
“你一个姑娘家不嫁人,老了谁给你送终?”
瓦妮很有耐心地说道,“我只是现在不想嫁人,又没说这辈子都不嫁人了。”
栓福开口打断了她娘,“娘,这次的事情就是一个例子,您觉得这门婚事是咱们老苏家占了便宜,但如果不是棠棠和觉胜撞破了那宋小军和柳寡妇的私情,那瓦妮嫁过去,可就真的是有苦说不出了。”
“我知道您是心疼瓦妮,想为她寻一门好亲事,但有些事,咱们不能不承认,已经没办法再用旧时代的方式去思考,瓦妮向来有主见,有些事,兴许让她自己做主,她会做出正确的决定的。”
瓦妮感激地看着大哥,当初她要读高中,也是大哥栓福站出来第一个支持她。
大哥永远是这个家里她最可靠的人。
一阵风刮过,外边的清凉湿润的空气灌了进来,驱散了屋里的沉闷。
苏老二面前抽下的烟灰已经攒了厚厚的一层,“瓦妮的事,以后就让她自己做主吧。”
于亚红重重地叹了口气,摆了摆手臂,“行吧,经此一事,我也想通了,你们都长大了,都有自己的想法,我年纪大了,也没见识,瓦妮你……以后想什么时候嫁人,想嫁什么人,想不想嫁人,我都不管了!”
“娘,真的吗?”瓦妮眨了眨眼睛。
“真的,我赶明儿就把他老宋家的财礼给退回去。”想到那老宋家人的嘴脸,于亚红忍不住唾了一口,“我呸,谁稀罕什么双倍财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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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懦弱的青年(修)◎
夏立兰做好了晚饭,看向在脚地闷头抽旱烟的宋大柱,叹了口气,“他爹,不然我还是再去叫一趟吧。”
昨天父子俩吵完架后,宋小军就把自己关进了屋子里,一整天都水米未进了。
“他不吃,就饿着!我看他能犟多久!”宋大柱的旱烟管重重地敲在桌角上,忍不住破口大骂,“他有本事就为了那个破烂货去死,我宋大柱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
屋里连煤油灯都没点,宋小军瘫在炕角,后脑勺抵着结满蛛网的墙缝,悄无声息的,被宋大柱打了巴掌的脸肿得半边高,如果不是还有呼吸起伏,也许会认为这个人已经死了。
宋小军是家中独子,加上身子弱,所以从小到大,受到的管束也更多些,宋家是典型的严父严母组合,小时候,夏天天热的时候,村里跟他同龄的孩子都整日整日泡在河里,捉鱼捞虾,只有他被严格勒令不许靠近河边半步。
连吃多少饭都是定量的,他的饭碗永远比别人浅三寸,他娘夏立兰总用一个豁口的竹筒量米,筒身刻着三道横杠——他的那碗永远对准中间那道,比他爹宋大柱的少半截,比他娘夏立兰的多两指宽。
他十几岁开始抽条长身体,饭量激增,每天饿得头晕眼花,但他爹娘就是不愿意给他多吃一口饭,家里不是没粮食,每次他想再盛饭,他爹把搪瓷缸往桌上一蹾,睨他一眼,“七分饱才养人!”
他娘用烧火棍敲他的手背,“精米细面撑五脏,你那弱身子受不住!”
宋大柱和夏立兰的严格控制,造成了他懦弱、没主见的性格,村里的同龄伙伴都觉得他是个无能的窝囊废,不愿意跟他来往。
就这样他熬到了初中毕业,被他爹安排在了队里当会计,他照样还是吃不饱,每次他只要稍微有一点小事做得不合他们的心意,他们便会朝他的身上投来那种深刻的失望的眼神,然后就长久的沉默,叹气,他从来不敢在他们面前抬头说话,家里压抑的氛围快要把他逼疯了。
农忙时节,宋小军也得跟着一块出山劳动,有一次,他被安排到梯田播种,正好就碰上了带着孩子在劳动的柳寡妇,在梯田上播种得弯腰用锄头刨了坑,再单膝跪地撒种,这活干起来相当吃力,每亩地需要重复弯腰上千次,腰酸背痛是家常便饭,她一个女人,天气热,那孩子又在土坳扯着嗓子哇哇大哭,鼻涕眼泪一大把,一边是没干完的农活,一边是哇哇大哭的儿子,柳寡妇急得直掉眼泪,宋小军正好路过,就帮了她一把,把那剩下的地给种完了。
宋小军的举手之劳,对于柳寡妇来说就是天降甘霖,她望着眼前的这个瘦高青年,眼里蓄满了泪水,她早就习惯了“克夫”、“丧门星”、“破烂货”的名声,这是第一次有人向她伸出援手。
宋小军撞上柳寡妇湿润的眼眸时,一股震颤蔓延至四肢百骸,第一次觉得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成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