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下楼时,喻梨环顾了一圈,方苒家跟记忆里重合,似乎依旧是当年的模样,但客厅里一尘不染,显然经常有人过来打扫。
一座待拆迁的空楼,居然时常有人打扫,沈砚一定花了很多心思。
她垂下湿漉漉的长睫,正想着,沈砚已经回来了,手里是上次拍卖会上的刺绣展品,以及她的手机。
沈砚将手机放在她面前茶几上,喻梨拿起来,发现屏幕摔碎,开机都不能,起不了任何作用。
她顿时十分失落,暂时联系不上别人帮忙,又看沈砚正找位置搁置那副刺绣,抿了抿唇,默默去洗手间整理。
方苒家是老房子,房屋结构异形,跟普通房屋的基本设置不大一样,譬如,洗漱间设置在厨房里,需要穿过厨房才能找到隐蔽的洗漱间。
喻梨没问,直接从厨房进入,沈砚看她背影,对这里分明熟稔的模样,眯了眯眼。
洗漱间居然还有热水,喻梨捧着水洗了一把脸,再抬头,发现镜子里,自己狼狈不堪,整个人糟糕透顶,想起刚才那个猥琐肮脏的流浪汉的触碰,她生理性的想吐,干呕了几下没呕出来,又开始掉眼泪,如果不是沈砚恰好出现,如果不是沈砚……
喻梨闭了闭眼,一想到方才孤立无援的绝望感,就忍不住给自己一巴掌。
她草草的收拾了一下自己,但胸前的扣子已经被扯掉,只能暂时借助沈砚的衣服遮挡,再推门出去,发现沈砚正在厨房清理。
沈砚的伤,是刚才被流浪汉抓到胸口,破了皮,大约他也难以忍受对方的肮脏,这会儿正偏头简单擦拭伤口。
西服给她,他身上只剩一件白衬衫,松松上挽,小臂健壮结实,肌肉鼓起,青筋虬露。。
沈砚的拳头,沉闷,凶狠、每一次击打从不落空,刚才的混乱里,喻梨能听到他扭断流浪汉骨头的声音。
厨房水池旁边有插电烧水壶,水壶里发出咕噜噜的烧水声,很快,跳闸,水烧开,沈砚随手拿出厨房里的纸杯,倒了一杯水递给她。
喻梨接过来。
“喝杯水冷静一下。”沈砚语气平稳道,“然后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水很烫,连同纸杯也是滚烫的。
喻梨抬头看他,旧式房屋电压很低,厨房内灯光昏黄,沈砚高出她一大截,整个人笼罩着她,脸很英俊,不同于沈廷屹眉清目秀的那种俊,他气质更禀冽,眉眼更深邃,即使气息平和的盘问,也仍然透着属于上位者习惯性的威压。
“我说的话,你会信吗?”喻梨与他对视。
“先说说看。”沈砚不置可否。
不足5个平方的厨房光线忽明忽暗,卫生间年久失修,透着返潮的恶臭味,沈砚的目光看不清楚,但至于其中的喻梨清晰的感受到一种荒谬感。
很久之后,喻梨再也不会妄想,沈砚有一天可以心平气和地询问她事情的来龙去脉。
也许刚开始的时候想过,她也很多次试图解释,却被对方冷暴力推开,喻梨在一次次失望中,逐渐失去叙述这段过往的全部欲望。
电压的关系,灯泡光亮又闪了一下。
于是,喻梨看清沈砚目光里的审视、琢磨,很明显,他也在观察她脸上每一个细微表情,以此判断她有没有说谎。
喻梨不无讽刺地想,她终究在他心里,是个满口谎话的撒谎精之类的吧。
“我以前欺负她的时候,来过她家,所以知道她家的位置。”喻梨轻描淡写地说,“至于为什么忽然过来,是最近有人忽然跟我提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沈砚,你有没有想过,方苒,也许不是自杀?”
沈砚在黯淡的光线里,辨别她素淡的脸上,每一个眼神的变化,她眼睛还是红肿的,睫毛湿漉漉,显然刚才在厕所里,又哭过,眼底的害怕情绪已经褪去,但当他让她‘说说看’时,那双黑白分明润着水汽的眼睛里分明有很多情绪闪过,最终,化成一种挣扎后脱力般的平静,仿佛已经失去辩白的欲望。
以前喻梨总会说:“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欺负过方苒!”
“方苒的死不是我造成的!”
嘶声竭力、气急败坏、肝肠寸断,伴随着她每每失控的情绪,没有人想听,沈砚更是懒得理会。
于是喻梨如今口吻,变成懒得挣扎辩白的自认,她的解释里,上半段被她敷衍而过,明显想要提的是下半段,沈砚今日也正是为此而来,但他不欲跟喻梨分享。
在沈砚的沉默里,喻梨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方苒的妈妈,似乎在她死之前,查出乳腺癌,方苒在为此筹钱,如果真是这样,方苒肯定不可能自杀,我记得她死之前,她妈妈的病还没治好,我听徐凤芝说,他们家跟我们家要了很大一笔赔偿款,她妈妈治好了吗?”
沈砚有些诧异喻梨的重点,明明说得是方苒的死有疑虑,但她最后的重点落在关心她妈妈有没有治好。
沈砚的目光,依旧一眨不眨地落在喻梨身上,关于方苒,他最近有新的发现,于是对于喻梨今日的出现,更有强烈探究的欲望。
偏他不动声色:“你觉得,失去女儿,她妈妈还有心情安心治病吗,方苒死后,她妈妈不到半年,也去世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沈砚随手从旁边的水壶里,也给自己接了一杯。
喻梨想起记忆里的那顿红烧肉,有些恍惚地‘喔’了一声。
她没有注意到,沈砚提起方苒的死,面对她这个‘罪魁祸首’,已经没有往日的暴戾与激动。
什么东西,忽然‘啪’地一声,打破此刻的静谧。
喻梨吓一跳,还在刚才的恐吓中,立刻应激地瑟缩着抱住脑袋,蹲下来。
沈砚看她受惊的模样,偏头看一眼厨房的晾晒区域,是只野猫,他迈腿过去,将其驱赶走,又顺便关上窗户。
再过来时,喻梨依旧瑟缩着,仿佛又陷入方才被流浪汉袭击的惊恐。
“一只猫而已,是因为被害人家里,所以才这么害怕?”沈砚俯身,嘴唇擦过她耳畔,有意激她,有些恶劣地说。
喻梨从手肘里偏头看他,那双眼睛红肿,出人意料,这会儿蓄满晶莹液体,睫毛湿漉漉颤动。
很久以前,喻梨很会哭,大多是撒娇的,佯装的,女孩子娇滴滴的,在
大人面前,在沈砚面前,在每一个她哭两声,就会心软的人面前。
因为眼泪有用。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她就不在他面前哭了。
每一次,沈砚几乎以为她都要哭出来的时候,在他让她站在车流里,她吓得面色惨白回来时差点昏过去时,在她从冰冷的池水里找着那只打火机羞辱地碰到他面前时,沈砚都以为她要哭了,可她一滴眼泪都没有掉。
不知为何,沈砚此刻被这双蓄满泪水的眼睛蛰了一下。
喻梨推开他,因为沈砚的恶劣,她言语顿时也充满攻击性:“沈砚,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失败,方苒缺钱,妈妈得了乳腺癌,你那么有钱,方苒居然没找你借,反而要……”她顿了一下转而说,“而你,还要拿一幅她奶奶价值80万的刺绣来怀念她,你不觉得讽刺吗?”
沈砚的情绪出乎意料的平静,但口吻依旧冷冽,手指下意识将她拽过来一点:“在这里,这个时间点,你可以再刺激我试试看!”
喻梨猛然想起自己的处境,果断不再吭声,眼底的眼泪又一次憋回去。
喻梨的脸,在灯光下,即使倔强,仍旧透着如丝绸般的莹润感,沈砚本想收拾她,却听到自己鬼使神差地问:“喻梨,上上个月的19号,你在哪里?”
喻梨本来已经做好承接沈砚的暴怒,但沈砚的问题,忽然变得风马牛不相及,她在哪里,关他屁事,她想。
可,脑子飞速运转,喻梨身体颤了颤,想起了什么。
她用尽全身克制,才让自己镇定下来,只是说:“我每天那么忙,上上个月19号是哪天,做了什么,我怎么知道?”
沈砚目不转睛得盯着她,最终扯了一下嘴角,仿佛自嘲自己的一瞬的鬼迷心窍,放开她。
喻梨舒出一口气。
沈砚迈开腿。
喻梨到底不敢在在这里多呆,跟上他脚步。
她的脚开始疼痛,喻梨偷偷看一眼,发现自己左边脚踝红肿,应该是刚才跟流浪汉挣扎时,崴脚所致,也许是从刚才到现在情绪时刻紧绷,被自己下意识忽略,这会儿疼起来,她也只有忍耐。
喻梨跟着沈砚下楼,出小区大门,拐出没办法停车的小巷道,终于见到自己的宝马。
她整个人忽然放松下来,疾步走到自己车前,拉开车门。
沈砚没有计较她的不告而别,只是上车前,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走路极为不自然,垂眸,终于注意到她路灯下红肿的脚踝。
他挑了一下眉,从下楼到巷口,大概因为害怕被他丢下,他能明显感觉喻梨跟他跟得很紧,整个过程一声不吭,以前那个稍微疼一下都会嚷嚷地满世界都知道的小公主居然也会忍耐。
喻梨进入车内第一件事,是找自己的备用外套,她把自己的外套换好,看见不远处,沈砚的车还未开走。
于是开到沈砚的库里南旁边,按了一下喇叭。
沈砚降下车窗。
喻梨把外套递给他,有点不甘不愿的:“今天谢谢你。”
车内后座,沈砚手上还拿着她碎掉屏幕的手机,喻梨方才搁置在茶几上的,但走时,她大约以为手机已经被她放在包包里,并没有注意到手机已经被他拿走。
沈砚也并没有归还的打算,只是深深看她一眼,接过那件西装外套。
喻梨便像是觉得晦气似的,脚下猛踩油,利箭一样冲出去,只想立刻逃离这个鬼地方。
沈砚看了一下喻梨的手机,神色并不像表现得那样平静。
喻梨讽刺他,拿方苒奶奶的刺绣怀念方苒……
可方苒几乎很少提及自己的奶奶,没有任何同学知道她有一个刺绣工艺极佳的奶奶。
“找人复制一份手机里的数据。”到酒店时,沈砚将手机交给下属说,“看看有没有跟方苒有关的东西。”
第16章 “我说见一面,你听不明……
喻梨回家后,才发现自己的手机落在了那个破旧的房子里,但今晚经历的一切,让她已经完全没有力气和胆量再折返回去。
找出冰块简单地敷了一下脚踝,喻梨用自己的备用手机,联系赵雨浓,跟她确认酒店监控删除的事情。
赵雨浓跟她保证,监控早就删除,且是无法恢复数据的删除法,她前男友计算机系的,她也懂点这方面的技术好不好。
喻梨松一口气,想起沈砚突如其来的问题,仍旧觉得心有余悸。
好在,明天所有的事情就会结束,喻梨忍不住摸了摸小腹,而方苒的事,她也决定不再理会。
喻梨承认,对于过去的事情,她最近确实有探索的欲望,她因为方苒,被冤枉了很多年,苦主却只有一个沈砚,除了沈砚,其实已经很少有人再在她面前提及当年旧事。
沈砚今天问她的时候,喻梨原本以为,自己会趁势将这么多年的事全盘托出,包括自己遭受的冤屈,可她放弃了。
因为站在被沈砚费心维持的方苒家里,喻梨终于明白,沈砚对方苒的爱意,是真的抵过时间的漫长,偏执又情深,而她从很多年前开始,在他们的剧本里扮演一个跳楼小丑,由始至终,是他们剧本里的第三者,背锅侠。
喻梨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悲哀和自怜。
她都那么可怜了,凭什么还要帮着沈砚回忆方苒?
她跟方苒的过往,沈砚不配知道。
至于方苒的死因,喻梨觉得自己没有能力追查,她不过心血来潮,想去方苒家里看看,差点儿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光是想起流浪汉猥琐的目光,喻梨就抱着被子又哆嗦了一次。
她会把赵可宁推给沈砚的,喻梨事不关己地想,赵可宁不是要200万吗,别说200万了,为了方苒,沈砚估计2000万都能花。
大约是今日实在发生太多事情,喻梨一晚上噩梦不断,一会儿梦见方苒跟她说来,喻梨,走这边,喻梨向她走过去,方苒的脸忽然变成那个流浪汉,猥琐的笑着要来抓她头发,喻梨吓得尖叫,一会儿又梦见沈砚掐着她脖子说,那晚上居然是你,他眼底的厌恶那样明显,铺天盖地,深深刺痛她。
喻梨在那种情绪里惊醒,摸到自己满眼冰凉泪水,抱膝坐在床头,不知道怎么熬到天亮。
第二天,喻梨先是一瘸一拐的拿着身份证去营业厅重新办理SIM卡,又在小尤找来的高级护理赵姐的陪同下,去预约的一家私立医院。
医生建议她手术时,最好能有家人陪同,且术后休息两周,但喻梨清楚,她没有那么多的休息时间,因此只给自己规划了周三到周日的五天时间,这五天里,将由赵姐全方位24小时陪同。
喻梨的状态,非常差,眼下有青影,脸色很苍白,脚踝依然没有消肿,走路不稳当,比昨日疼得更明显。
“喻小姐,距离上次的检查已经三周,我们可能需要再给你身体做一次具体检查,再确定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