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摸着她满是厚茧子的手指,多年各处打零工、风吹日晒,让她确实比同龄女人看着还要衰老几分,心中不免酸涩。
“你别怪妈,当年你能考上北川,妈知道你肯定有能力……不像你妹妹,她才那么小,要不是跟我走,就只能生生饿死了。”池秀梅哽咽,一边抹泪,一边用余光瞧着站在后边的男人,声音放轻了些。
郑淮明却像看不懂她的暗示,将拎来的果篮搁在地上,丝毫没有要退远的意思。
池秀梅悻悻地垂头拉方宜在沙发上坐下。
“去年初月也毕业了,在一家琴行工作,日子总算好一点了。”她絮絮叨叨着些家长里短,说了好一会儿,才切入正题,“前年你太姥姥去世,家里海城乡下那套房子卖了一笔钱,之前是妈忽略了你……这钱本该有你的一份。”
来的路上,方宜已经大致听了这事,并不惊讶。
这位远房的太姥姥她并未见过,内心也难起波澜。
挡住池秀梅塞给她的银行卡,方宜略有生疏地说:“现在我赚的钱够自己花,这些钱您和初月留着吧。”
“妈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这四万块钱虽然不多,但你一定要拿着!”
“初月刚工作,现在需要用钱的地方多。”
“你就听妈的话,好好拿着。”
两个人来回推了半天,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方宜只能先收进包里。
到了晚饭时间,郑淮明在附近一家广式酒楼提前订了包间。一桌菜点得丰盛、周到,池秀梅笑得合不拢嘴,一直拉着方宜讲话,从过去家里老房子的花园,念到她读初中时的趣事。
方宜心中五味杂陈,笑着一一应了,入口的佳肴却是如同嚼蜡。
郑淮明始终很少开口,不动声色地添茶、布菜。
快结束时,他出去接了两通电话,再进包房时,脸色变得有些僵硬。
“是不是医院有事?”借着添茶,方宜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
“没事。”郑淮明淡淡道。
将池秀梅送回酒店,回家后,方宜先去洗了个澡。
等郑淮明从浴室里出来时,就见她抱膝坐在沙发角落,长发散着扑在手臂间,缩成小小的一团。
他连头发也顾不上擦,上前将人搂在怀里。
刚刚洗过热水澡,郑淮明身上尚有温热的水汽,带着沐浴露清冽的香气,将方宜包裹,她不自觉将头往他肩颈靠了靠。
郑淮明的掌心掠过她的脸颊:“其他的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做旅游的学妹,周末让她陪你们在北川好好逛逛。”
“嗯。”方宜闷闷地点点头。
池秀梅是说想在北川留几天逛逛,这要求不过分,却让她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
时隔十年再次见到母亲,方宜惊讶于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高兴,也因此隐隐愧疚。
“你说……”方宜有些迷茫,清澈的眼眸中映出一丝惆怅,“这么多年了,她为什么……”
郑淮明不自然地垂下目光,犹豫了半晌,还是偏过头轻轻吻她,安抚道:
“别多想,可能就是年纪大了,想借着房子的事再见见你。”
唇齿相依,方宜不愿否认,她很喜欢郑淮明的亲吻。这样的安慰极其受用,须臾就已经忘却了当下的烦恼,沉溺在这个温柔的吻里。
两个人潮湿的气息相融,方宜闭眼仰头迎合,指尖渐渐抓紧郑淮明的衣角。
已经决定了要在他最爱的时候分手,可她还是愿意去享受此刻的温存。
-
第二天清晨,郑淮明开车送方宜到电视台门口。
“那晚上我直接去海悦餐厅等你。”她倾身,蜻蜓点水地吻了他一下。
看着扎马尾辫的身影下车彻底消失在翼闸后,瞳孔中最后一抹柔软褪去,郑淮明抬手关掉车载音乐,昏暗的驾驶座骤然安静下来。
二十分钟后,二院门诊三楼。狭长的走廊尽头,挂着“超声室”的门牌外,郑淮明一身白大褂,戴着口罩并不言语。
护士小陈礼貌指引:“池阿姨,您里边请。”
池秀梅看清那三个字后,土黄的面色霎时难看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站在门口就是不肯进去,外边还有几个排队的病人,纷纷不满地抱怨。
“方宜工作忙,昨天见面看您脸色不好,我就自作主张了……现在中老年人每年体检是很必要的,可以排查一些基础疾病。”郑淮明温声说,“脸色蜡黄,带有褐色沉淀,掌根呈粉色斑块,很有可能是肝代谢的问题,保险起见,还是做一个检查比较好。”
池秀梅握紧拳头,气愤得满脸通红:“我做什么检查!我又没病,大清早的故意晦气我是不是!”
见委婉的劝告无用,郑淮明慢条斯理地从口袋中拿出一沓打印病例,翻阅道:
“六年前,您在珠城得过一次病毒性肝炎,入院五周,逐渐发展成肝硬化;一个月前,刚在珠城八院做过一次腹腔穿刺引流……二院的肝病科还是不错的,借这个机会复查一下,对您的身体有好处。”
这话无疑是拿针扎在池秀梅身上,戳破了她所有拙劣心思。中年女人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终还是跟小陈进了超声室。
半小时后出了结果,报告送到手中,郑淮明只瞥了一眼便了然,将她客气地请到办公室。
他沏两杯热茶,搁在桌上,浅蓝色口罩上的一双眼睛深邃淡然:
“珠城十院的肝病专科位列全国,我恰好有一位朋友在那边……如果现在转院过去,或许还赶得上他出国交流前帮忙看一看。”
池秀梅不接茶水,怒目圆睁道:“你这是赶我走?小宜知道这事吗!”
郑淮明不答,兀自翻开桌上的检查单——
重度肝硬化,刚做过的穿刺效果不佳,情况不容乐观。此时来寻亲,恐怕是想利用这一笔卖房钱认回女儿,再以亲情要挟,让女儿为她治病送终……
治病花费是小,他知道方宜童年过得不幸福,唯独不愿她再伤心。
郑淮明眸光微暗,抬腕将薄薄一沓检查单“啪”地搁在桌上,动作不大,却极具压迫感:“如果她知道了,就不会是这个结果……”
“哪里的医院能比北川的还要好?!”池秀梅挣扎。
温和的话语中,隐隐透着不容回旋的狠厉,将选择放在天秤的摇摆两端:
“二院的名气虽大,但比不上专家经验丰富。现在直接做手术是最好的,周主任两周后就要出国,再耽搁下去,五年存活率会大大降低。”
这场谈判持续得非常短暂,池秀梅从一开始的嚣张气盛,愈发低默无言。
走廊上行人络绎,郑淮明亲自将她送到电梯口,不卑不亢地重复道:
“明天中午十二点,我等您的答复。”
池秀梅对他又厌又怕,无神的眼珠转了转,点点头,朝外边走去。
突然,不远处迎面跑来一个气喘吁吁的黑色身影。
来往的行人中,这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女孩在人群中激不起一丝涟漪,却在瞬间抓住了郑淮明的视线。
“妈,我说了你别来找她!这么多年没联系,你以为她真的会管你?”何初月气得快要发疯,一把拉住池秀梅,压低声音不满道,“能不能别去丢人!”
齐刘海,及肩直发,瘦长的脸颊。睫毛长而稀薄,一双黝黑的瞳孔中,透着淡淡的哀伤和愤懑。
即使时隔十多年,尖锐的回忆还是如潮涌,霎时崩断了郑淮明脑海中最后一根弦。
上一次见到这张脸,是在郑泽的葬礼上。面前这双浓重哀愁的眼睛,与那个一身黑裙的短发女孩逐渐重叠……
郑淮明瞳孔一颤,呼吸骤然急促。
眼前无数纷乱的画面如雪花般扑面,整个人被强行拖拽回那条暗无天日的泥泞小道。
一片混乱痛哭声中,有人用力地夺走了他捧在手中的遗像,将他推搡摔倒在地:
“你这个杀人犯,你不配拿他的照片!”
那张一晃而过的模糊面孔,在记忆深处突然变得尤为清晰——
是年少时她绝望猩红的双眼,众人拦都拦不住地朝他扑过来。
郑淮明如被雷电击中般颤栗不止,四肢百骸都被冰冷浇筑,一时动弹不得。
明明看见何初月抬眼看过来,却连背过身都无法做到。
第六十四章 落锁
这一夜太过漫长,方宜坐在急救室门外,等到手脚冰凉、呆滞麻木。
池秀梅急性腹水感染,长期患病身体虚弱,术后引发高烧,转进病房观察。郑淮明回来时,身边跟了个男医生,年纪不大,但严谨认真,将注意事项叮嘱了一遍。
第二天早上还要有拍摄日程,方宜只在住院部陪了一会儿。
回程的车上,城市天际的另一边隐隐泛白,灰暗的街道间,晨起的小贩已经亮起灯。出租车里一片寂静,广播里机械的女声响着,提示今明两天北川市将迎来一次大降温,受冷空气和寒潮影响,今年整个北方预计将迎来近二十年最早的初雪。
——也同样会是最漫长的冬季。
路边席卷的树木不知何时已经掉光了枝叶,或许是更早,在上一次台风时就已经卷落了大半。方宜后知后觉,秋天已经要结束了。
身旁的男人半靠在阴影中,黎明的光亮若隐若现,划过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郑淮明久久不说话,也并不作辩解,像是在等待她的裁决。
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那几张检查单方宜看了,也从何初月的只言片语中明白了事情的经过。郑淮明打算瞒着她将池秀梅转回珠城的医院,掩去利用与算计,营造出一副慈母千里寻亲、弥补少时遗憾的戏码。
方宜突然觉得很无力,铺天盖地的失望将她掩埋,一次次的重蹈覆辙,让她连与他争吵的欲望都全然丧失。
他们享受着亲吻和陪伴,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郑淮明都会迁就她、照顾她,营造出一副爱情亲密的假象。
可一旦遇到大事,郑淮明永远有自己的一套解决方法,其中不包括和她共同商量,甚至没有知情权。
两个人沉默着上了楼,直到方宜卸下拎包转身进屋,郑淮明像是有些焦急,拉住她的胳膊:“对不起,我只是怕你难过,你妈妈好不容易来北川找你……这件事我没有准备不告诉你……”
方宜停下脚步,轻声问:“什么时候?”
等池秀梅哪天死了以后,还是更晚。
郑淮明顿了顿,声音低哑下去,实话说道:“等转院回珠城以后。”
方宜站在客厅中央,环视着这个屋子。原本黑白灰的色调中,沙发间放着两个浅黄的柔软抱枕,茶几上浅粉的水杯里还余半杯橙汁,遥控器框里是几包没吃完夹起的零食……这里已经慢慢地染上了她的色彩,一点、一点的侵入。
可他的心呢,她回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
方宜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正走进去过。
“够了。”她无力地叹息,触及那苍白的脸色,念及他还病着,不欲争吵,“我只希望你记得,我是一个成年人,我不需要你为我好,我有自己的选择权。”
方宜冷静道:“从小生活了十几年,我比你更了解我妈……你这样做,我不会感激,反而觉得在你心里我很愚蠢、很软弱。”
一步之遥,郑淮明注视着她失望、哀伤的表情,心头微微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