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后,郑淮明整整高烧了一夜。
烧得咽不下一片药,退烧针都无济于事,难受辗转。盛文荣把过脉,站在床边无奈摇头,说这只能是他自己扛过去。
体温计上的数字一度超过四十,方宜急得也跟着冒汗,一次次用湿水的凉毛巾给他擦拭皮肤降温,半刻不曾合眼。
“郑淮明……你说我该怎么办?”她紧攥着他灼热的手,不断喃喃自语。
突然,被握住的手指轻轻动了动。
郑淮明满额冷汗,仍是紧闭双眼。
可他似是听到了她的声声呼唤,眉头微锁,梦魇似的念道:“方宜……”
听到这一声呼喊,方宜心头猛然一颤,浑身的血液跟着加快流动——
他能说话了!
黎明前夕,温度才终于降下去,郑淮明在意识挣扎中虚弱地陷入沉睡。趴在床边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方宜悬着的一颗心落了下去。
见到他能解开心结、恢复健康,她是由衷真诚地感到庆幸。
可这一刻,这些日子他的回避、退缩,也让方宜也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倦意——对于这个男人,对于他们之间的所有爱恨纠缠。
如今她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或许到此为止、一别两宽对于他们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
然而从那天起,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了。
台风力美登录东南沿海,整座北川市连日暴雨、狂风呼啸。不少小树被连根拔起,横在马路中间,入眼皆是压抑残败,宛如世界末日。
上午十点多,北川电视台同样笼罩在灰暗中,演播棚里却是一片明亮忙碌、人声鼎沸,近日十分火爆的大型医疗科普类综艺《健康医学说》正在筹备第五期录制。
方宜刚走进去,李副导就热情地迎上来,与她握手:“方老师,这次能来救急真是太感谢了!今天B组的拍摄工作就麻烦你了!”
由于山体滑坡,北川南向的铁路全部瘫痪,节目原本的一组摄像被困在了半路。方宜一大早接到通知,就立刻冒雨带团队赶来。
“是我们感谢李导的信任。”方宜回以笑容,落落大方道,“我们团队已经就位了,都在十一楼的设备间,随时可以开始。”
能参与这档节目录制、结实电视台的人脉,真算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电话里匆忙,李副导说是经人推荐,方宜刚想问问是谁引荐,一旁的导演朝这边喊道:“老李,你过来看看这个。”
“你们先准备着,开拍等群里通知。”
李副导塞给她一份最新版台本就匆匆走了。
方宜找到负责拍摄的总摄,简单沟通了今天的拍摄流程,就坐电梯回到楼下。
十一层北侧都是设备间,昏暗的走廊尽头,最大的房间半敞着门,透出一线光亮。方宜思索着拍摄的事,走近了才隐隐听到一阵笑声。
她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窗边那个格格不入的身影。
郑淮明正温和地笑着,将纸袋中的咖啡分给工作人员。他身穿一件清爽的杏白棉麻衬衣,气质温润、身材修长笔挺,站在人群中实在太过显眼。
一旁桌板上还放着七八个咖啡袋,屋里几乎人手一杯。门边有几个电视台前来调度的年轻女员工,眼神都黏在了郑淮明的背影上,凑在一起说笑着什么。
角落里,沈望正弯腰调试设备,表情几分僵硬。
方宜一进门,同事笑道:“方老师,你男朋友来啦,还给我们带了咖啡呢,谢谢啊。”
这一声不大,却正巧是较为安静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瞬间投向她。
也包括郑淮明,他闻声回头,笑着朝她走来:
“快中午了,饿不饿?先喝点咖啡吧。”
方宜站在原地没有动,冷冷抬头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表情,没有接。后者笑意真诚,仿佛他们真的还在热恋一般。
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几天郑淮明每天都来工作室,不是带饮料咖啡,就是带水果甜品……
同事们有些不明所以,有些以为他们只是情侣闹别扭和好了。伸手不打笑脸人——郑淮明凭着他极具迷惑性的面孔和健谈亲切的个性,很快打成一片,甚至已经帮有的同事看起了小毛病。
可每次方宜想要认真说什么,他都借口岔开话题,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不是已经默认分手了吗,现在又是来干什么?
不光是工作室,现在都追到电视台来了。
众目睽睽下,眼前男人虚伪的笑容让方宜更加气愤,她没好气地绕过他:“你不知道设备间不能带水进来吗?洒在机器上你负责?”
郑淮明神色微滞,立即软声道:“不好意思,我不知道。”
方宜不说话,径直走向沈望,将台本递给他。
其实这里不是机房,只存放了些不通电的设备,没那么严重。可她心里堵着一口气,若是再找不到地方发泄,就要憋死了。
郑淮明追过来:“今天冷,你怎么穿这么少?”
说着,他就要把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
四周不乏艳羡的目光,这下方宜连无视都没法做到了。她不想在所有人面前故意给郑淮明难堪,抬手拦住他的手,顺势将衣服接了过来,温声道:“你出来一下。”
方宜回头和沈望叮嘱了几句,招呼他们顺台本,随即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
十一层走廊上光线昏暗,暴雨大力地洗刷着玻璃窗,时不时发出轰隆隆的闷响。
门“砰”一声彻底合上,阻断光亮。
“你要打扰我工作到什么时候?”没有人旁人在场。方宜的脸色瞬间垮下来。
感受到女孩真切的不满,郑淮明眼中笑意淡下去:“我怕你午饭前会饿,就带了点咖啡过来。”
方宜只觉他莫名其妙,这个人刚刚医院复职,身体也才刚恢复,哪有时间和精力天天往自己这里跑。
前几日,她去二院交接设备单,曾远远地看过他一眼。透过门诊室的缝隙,郑淮明一身白大褂,坐在诊台前,正被几个病患家属围着询问。他戴着浅蓝医用口罩,一边输入医嘱,一边耐心地解答着。
那时方宜见他一切都好,安下心来,却也没有上前的欲望。
“饿不饿是我自己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方宜蹙眉,“你这么闲,不用值班吗?”
“这两天都是夜班。”郑淮明误解了她的意思,微弯唇角,似乎带着淡淡的安抚,“我没事,在家也睡不着。”
方宜最见不得他这副样子,烦躁中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两分:
“我没有在关心你!”
走道间偶尔有其他工作人员经过,话音刚落,余光便见有路人瞥过来。
下午的拍摄仍有很多前期准备要做,时间很紧凑。方宜压低了声音,将话直白地说完:“我的意思是,你能不能别再来了?”
郑淮明触及她饱含气愤的眼睛,眸光微暗,垂下眼睫,不知在想什么。
冲动是一瞬间的,方宜自觉话说得有些重了,刚想解释,却见郑淮明再抬眼时,已敛去了失落,深邃眉眼间平静、温和:“那你先忙吧……”
他说:“晚上我来接你下班,电视台附近不好打车。”
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此刻,方宜心底竟是无比平静的,不无悲哀,甚至有些想笑。她本不想把话说得那么难听的——
“郑淮明,我应该说过了……我们已经结束了。”方宜注视着他,“一定要我说明白吗?你现在没必要做这些。”
郑淮明的脸笼在阴影中,喉结缓慢地滚了滚,半晌没有说话。
手机嗡嗡地响起来,屏幕上的李副导的名字。
(MwmN)
方宜利落地转身,只听身后传来男人低沉艰涩的声音:
“我没有同意……”
声音不大,却让她停住了脚步。
方宜回过头,一字一句问道:“那你之前干什么去了?”
其实,自从他恢复声音后就一次次靠近,方宜早就隐隐察觉到那荒唐的原因。
她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贵山见到我为什么不说?现在想起来了?”方宜又重复了一遍。
郑淮明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毫无血色的薄唇张了张,却像被卡住喉咙,发不出声音。
狂风大作,半敞的窗子被吹得哐哐作响,阴冷的风吹乱他单薄的衣袖。
“对不起……”他哑声道,“别分手,我会改的……”
又是这些虚有其表的假话……
“晚了。”方宜失望地笑了笑,“你现在说不算了。”
她将手中外套狠狠扔在郑淮明身上,接下电话,背影随着声音一起消失在走廊转角。
-
午后,节目顺利开始录制。
方宜站在监视器后,当镜头转到节目嘉宾时,她一时惊讶地合不拢嘴。
许循远穿着白大褂,脖挂听诊器,从升降台上缓缓出现。一头时尚蓬松的浅棕短发,细边眼镜下,桃花眼更添几分精致、柔美,气质非凡。
他才刚一上台,观众席上的阿姨妈妈们已是一片尖叫掌声。
主持人介绍道:“有请我们的老朋友,来自八院心外科的许循远许医生!看来即使是台风天,大家对许医生的热情也丝毫不减啊!”
许循远亲切地和观众打了招呼,在一旁的道具诊台后入座。
他非常熟悉节目流程,全程话不多,但将一些医学知识讲得通俗易懂,时不时还插入些小玩笑和夸张案例,逗得满场叔叔阿姨捧腹。
方宜也跟着笑,不得不说,许循远很有录制节目的天赋,长相上镜、不怯场,还有点冷幽默。
录制结束后,许循远在后台找到了方宜,他还没卸妆,大地色的眼影和细闪,显得一双眼睛更为透亮,像是琥珀石一般。
看着反光镜里的自己,许循远耸肩笑道:“哎呦,今天化得像个鬼一样。”
“挺适合你的。”方宜也笑,真诚道,“许医生,原来是你给我们推荐了这么一个大好机会,怎么谢你比较好?”
“彼此帮忙,用不着谢。这要是找不着摄像,节目也受影响。”
正巧有工作人员给许循远送来咖啡,是休息室现做的,他也给方宜拿了一杯。
“谢谢。”她接过来。
“没想到你们还挺靠谱的,跟李导说的时候,我还担心来着。”许循远直言不讳,夸奖道,“毕竟你们这么年轻。”
看着这个小姑娘还未完全褪去青涩,做事却是稳稳当当。今日她扎了个低马尾,淡粉短袖、白板鞋,简洁干练,在工作中神采奕奕,终于不似月余前在南市的悲伤、呆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