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宜连忙上前:“不是!不是余濯!余濯还没有找到。”
余伟听到这句话,竟是双膝一弯,就跪在了满是脏污的瓷砖地上。一旁的护士将他扶起,他才回过神来,气愤道:“这个小兔崽子!这个节骨眼还给我闹脾气!等我找到他,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深夜的急诊人来人往,幼童的哭闹,手术室前家属们争执、推搡着……在余伟的咒骂声中,沈望匆匆赶到,余濯的下落依旧毫无头绪。
“你再想想,余濯还有可能会去哪里?”方宜问余伟。
可余伟平日多是在码头工作,对儿子知之甚少,除了家、医院、码头,什么都说不出来。
沈望启发道:“对,或者有没有和他妈妈相关的地方?”
话音刚落,方宜脑海猛地闪过一个地方:“碧海中学,车祸就是在碧海中学门口发生的!”
十分钟后,一行人赶到碧海第四中学,保卫处在校园里打着手电筒寻找,调出监控一分一秒地查看。果然,天色将黑时,看到余濯从紧闭的西门垫着砖块翻墙而入。
可他的身影很快没入操场旁的树丛,不见轨迹。
“天台。”黑暗的监控室里,郑淮明冷不丁道,“这里有没有天台?”
方宜心中一紧:“你不是说他不会寻短见吗?”
“如果天台足够高……”郑淮明目光微凌,“可以直接看到发生车祸的那个路口。”
碧海第四中学教学楼,七楼,天台上。夜色浓稠如墨,凌晨的温度骤降,高处寒风刺骨。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坐在西面的边缘,安静地注视着不远处车水马龙的路口。
听到身后的铁门被“砰”地推开,余濯震惊地回头,只见每个人脸上都无比焦灼。
“郑医生……方老师……爸?!”他从地上爬起来,有些胆怯地紧紧抓着栏杆,“对不起,你……你们别过来!”
只见少年的脚边就是几十米高的悬空,方宜的心也跟着悬起来,她连大气都不敢出。
沈望率先安抚道:“余濯!别干傻事,你妹妹还有救活的可能!”
“你先过来再说。”一名护士也招呼道。
方宜知道,这个时候最不能激起余濯的情绪,不然可能会酿成大错。
然而,一个不留神,余伟直接气势汹汹地冲了过去。
“不可以!”郑淮明伸手去阻拦,可他站得太远,抓了个空。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激动的余伟要发怒时,这个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的中年男人竟伸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接着,又是一巴掌——
“爸!”余濯一惊,朝父亲扑过去。他走得太急,脚下被天台的钢管绊了一下,重重地摔倒,又连滚带爬地拦住余伟的动作,“不要……”
余伟头发花白、满脸泪痕,一把抱住余濯:“爸对不起你!”
余濯本是红着眼睛,这一刻才在父亲怀中嚎啕大哭:“我没想死,我只是想看看妈去世的地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爸这几天是在到处筹钱,怎么会不要你!爸没有真的怪过你,这世上就只剩下咱们爷俩相依为命了!”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相互依偎,跪在天台上抱头痛哭。
看到这一幕,方宜心里的石头才真正落了地。
她长出一口气,一转身,却见郑淮明站在身后,脸色是异常的灰败。他失神的目光定格在那对彼此拥抱的父子身上,瞳孔微微地颤抖着,眼底是方宜看不懂的情绪,像是一个巨大的、危险的漩涡。
郑淮明一手用力地撑在身旁的石台上,高大的身体脱力般摇摇欲坠,猛然虚晃了一下,仿佛一座空心高楼即将倒塌。
方宜心头一空,下意识地扶住了他:“你怎么了?”
郑淮明回过神来,弯了弯嘴角,主动脱开她的手:
“有点低血糖,没事。我去喝口水。”
说完,他竟转身直接大步朝楼下走去,略有不稳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间。其他人的注意力还在余濯身上,丝毫没有察觉他的离场。
方宜犹豫了一下,想到之前与沈望的承诺,硬是忍住了追上去的冲动。
回过头,她的视线落在郑淮明刚刚扶着的石台上。昏暗的光线下,那粗糙的转角处,竟有被抓出的斑驳血迹。
第三十六章 毒药
郑淮明下楼后,就再没有上来。
石台上那一抹血色让方宜心有余悸,明明是父子诉说衷肠的欣慰场面,他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她不敢想,一个人得有多用力,才会生生将手指抓破……
可直到将余伟父子安全送上救护车,郑淮明才姗姗来迟。春寒料峭,他只穿了单薄的一件黑色夹克,双手插在衣服两侧的口袋中。
“你不是去喝水了?”方宜没忍住问道。
郑淮明和医护叮嘱了几句,救护车发动驶离,他才淡淡回道:“车上没水,我去买了一瓶。”
他两手空空,一手扶在车框上,稍稍用力,夜色中看不太出是否有伤口。
方宜皱眉:“水呢?”
“喝完扔了。”郑淮明眼帘微垂,身姿也不似平时挺拔,肩膀微微弯着,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倦。
听他的回答如此敷衍,方宜也懒得再追问,拉开越野车的车门兀自坐进了副驾驶。
这时,沈望走过来说:“郑医生,今天这么晚了,就和我们回院子住吧。”
“我回医院就好。”郑淮明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身。他就站在副驾驶车门口,手垂下的瞬间,方宜清晰地看到,他左手微微蜷曲,食指和中指的指腹上,沾染了暗红色的血渍。
数条细小的、被粗粝石子磨破的伤口,连简单的处理都没有,脏污和灰尘嵌在伤口里,看得人触目惊心。
沈望固执地邀请:“没事的,这里去医院还不如回去来得近。”
方宜抬眼,通过半开的车窗,只见郑淮明面上平静,下颌微微紧绷,没有说话。
她降下车窗:“走吧,再晚回去该把苗月吵醒了。”
郑淮明偏头看着方宜,后者有些不自在地移开了视线。半晌,却听他沉沉应了一声,拉开后排车门坐了上来。
一路上都是沈望在说话,当着郑淮明的面,他刻意和方宜聊起在法国时的同学。
“那个城堡真的很不错,他们发了录像给我,等周末的时候再看吧。真是好久没联系了。”
有两个玩得不错的朋友在图卢兹办了婚礼,不过也已经是一周前的事。
方宜不想拂了沈望的面子,故作轻松地聊了几句,目光却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隐入黑暗中的男人。
上车后,无论沈望说什么,郑淮明都再未开口,只是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的黑夜,肩膀倾斜,有些无力地倚靠着车门。此时刚过十点,这条碧海市的主干道上车辆来往不息,无数车灯飞速闪过,照得他脸色愈发寒白。
方宜很少见郑淮明如此直白地显露倦怠,他向来看重体面,在外人面前不会轻易失态,尤其还是在沈望面前……
回到院子,郑淮明只礼貌客气了两句,便无视沈望的更多暗示,回身走进次卧。
那木门轻轻地合上,也将一切都关在了门外。
沈望稍稍有些泄气:“我……我是不是表现得太过了?”
方宜安抚道:“没关系,我们俩的事和他无关,你心里不用有负担的。”
这一夜,方宜再一次和沈望并肩躺在同一张床上,心境却和之前大有不同。已经答应了要给他一个答案,便再无法当做只是普通同事间的共枕。
她清晰地意识到,这和多少次工作中他们共睡一张床榻、患难时靠在一起都不一样……
不知为何,也许是拿来凑数的羽绒被太厚,盖得有些闷热。方宜辗转了几回,额头上冒出一层薄汗,翻来覆去,一直睡不着。
窗帘未拉严,春夜的月光清浅,柔和地落在窗框上。夜里万籁俱寂,她望着窗外零星的绿芽发呆,忽而听到不知何处传来一声重物坠地的声响。
那“咚”的一声格外突兀,转瞬即逝。
可能是院子里的野猫撞了什么,之前也有过相似的事,但方宜又觉得这声音像是从次卧传来的……
身旁是沈望熟睡时均匀的呼吸声。思索半晌,联想到今夜郑淮明异常的神情,一时涌起的担忧超过了其他,方宜还是轻轻起身,披了件外套出门。
视线越过被夜色笼罩的庭院,只见次卧的门半掩着,留出一条两指宽漆黑的缝。方宜心中有一丝不祥的预感,快步走去,伸手拉开了门。
屋内一片昏黑,方宜的眼睛不适应如此黑暗的环境,什么都看不见。
她走近几步,只听得寂静中男人一阵深深浅浅的喘息,时而急促,时而压抑,像砾石砸在她心口,激起无边的害怕。
这绝不是正常的呼吸声,更像是痛到了极点的忍耐。
“郑淮明……郑淮明?”方宜的心跳也不禁加快,慌得找不到灯的开关,伸手在墙上摸索。
可偌大的房间里,迟迟等不来郑淮明一句回应。
室外清浅的月光照进来,屋里的家具隐约透出影子。方宜视线终于聚焦的一瞬,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全身血液唰地倒流。
床上空无一人,凌乱的床单上,薄被未曾展开,堆在床脚。床边破旧的地板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紧紧蜷缩,双手隐入衣料,脊背弓起,狼狈至极。一旁散落几板药片,床头柜抽屉半开。
方宜吓得说不出话来,扑向前去,想将郑淮明扶起来。
指尖一触碰到他的手臂,才发现他肌肉紧绷,整个人竟在漱漱地发颤。
方宜直觉他是胃病犯了,慌乱间只想先把人扶上床,拽他的手上稍一用力,却只听郑淮明一声闷哼,身体更用力地蜷缩起来,刹那连呼吸都停滞了。
昏暗中,他左手上移死死抓在大臂上,青筋暴起,那力道几乎要将骨头给捏碎。
“别……”郑淮明抖得说不出话,声音微不可闻,“别……动我……”
“好,好,我不动你。”方宜连声应着,不敢再动半分,却是快要哭出来了。
郑淮明断断续续忍痛的呼吸声像一把利刀割在心脏上,听得令人崩溃。她跟着跪在冰凉的地板上,看着眼前的人承受巨大的痛苦,却无计可施,只能干着急。
半晌,郑淮明终于颤抖着呼出一口气,声音沙哑得不像样:“扶、扶我一把……”
方宜得到指令,连忙伸手给他借力。湿冷的手掌抓住她的手,郑淮明竟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手指紧缩了几次,才堪堪撑起上身。方宜生怕再次加剧他的痛苦,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手上却稳稳地架住他的左臂,给予一丝支撑。
郑淮明几乎是倒在床铺的瞬间,就再一次将自己蜷缩起来。他的衣领已经完全湿透,几近虚脱地微微喘息,却是自虐般地不去按压上腹,任由痉挛的器官肆虐。
黑暗中,他望着方宜的瞳孔漆黑、幽深,久久没有说话。
方宜被郑淮明这样的目光盯得发毛,起身想去开灯。他像猜到她要做什么,低哑道:“别开灯……你出去吧。”
方宜站起来把门关了,却没有走。房间没有拉窗帘,有微弱冷清的光透过窗子,她的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这样的漆黑,能看到郑淮明湿淋淋的面孔和被咬破的嘴唇。
他的上衣褶皱不堪,发丝凌乱,深陷在床铺间,明明痛得浑身发抖,却固执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像是在和什么做着抵抗。
方宜俯视着郑淮明,心头也跟着潮湿,有细细密密的担忧和心疼,但更多的是,却是一种说不清的柔软情绪。在想好许多事情以后,她似乎有了一股直视他、面对他的力量,而不是被他牵着,屡屡陷入黑色的漩涡。
迎着他的视线,方宜忽然缓缓抬手,纤细的手指覆在了他的上腹。
郑淮明周身一颤,下意识抬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夹克里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长袖,透过衣料,方宜能感受到他肋骨间深凹的柔软中,有某个拳头大小的器官死死纠成一团,剧烈地痉挛着。
她轻声问:“疼成这样,为什么不叫人?如果不是我正好没睡呢?”
郑淮明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没有说话,感受着她指尖的温度。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肉,轻微施压的重量引得他不住地颤栗,可郑淮明只是轻握着方宜的手腕,任由她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