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知道,你考上省城实验很不容易,但妈妈相信,以你的成绩,留在海城也能考上好大学的,对吗?离家近些,你也能……”
“妈你不用担心,我已经接受了海城一中的录取。”郑淮明温声打断叶婉仪的话,目光紧紧盯着她的脸,有一丝期待道,“我留在海城多些时间照顾小泽,以后他中考也能优待录取,我在哪里学都一样。”
叶婉仪脸上瞬间绽开一个欣慰的笑,她一边笑,眼泪一边落下来,伸手紧紧抱住儿子:“太好了……你是妈妈最懂事、最乖的孩子!”
郑淮明已经记不得,叶婉仪有多久没有夸奖、拥抱过他。他有些无措地享受着这份亲昵,手抬了抬想要回应,温暖的怀抱却忽然落空。
叶婉仪接起医院的电话,担忧地起身就要走。
“妈妈。”郑淮明连忙叫住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包装袋,欢喜道,“我用奖学金买了一件毛衣给你……”
叶婉仪的目光落在包装袋上品牌的字母上,脸色明显暗了下来。
郑淮明心头一空,连忙解释:“不是的,奖学金还剩很多,我都放在你电脑桌上了……其他我什么都没有买,这件衣服不贵的,只花了一点点——”
叶婉仪夺过包装袋,皱眉翻开吊牌,最后一点笑容都没了:“我不要,你赶紧去退了!”
可她身上的这一件已经很旧了,白色洗得多了开始泛黄,袖口起了很多毛球。
“你弟弟还在住院,要花钱的地方那么多!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这个时候还买这么贵的衣服!你快去问问能不能退!”
那漂亮毛衣袖口处的竹叶未曾被展开,就被丢在了沙发的靠背上。大门紧紧地关上,少年脸上的笑意还来不及褪去,僵在眉间。
摇晃的画面一转,是深冬的北川校园。那天是冬至,全年夜最长的日子,他们才恋爱不久。
夜色浓如墨,郑淮明站在教学楼门口,随着晚课下课的人流,远远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白色身影。方宜尤为兴奋地跑过来,“砰”地一下子撞到他身上,紧紧抱住他。
郑淮明被她撞得往后退了半步,一把搂住她的肩膀,笑道:“今天发生了什么好事?”
女孩从他怀里抬起头来,眼眸亮晶晶的:“只要看到你我就开心啦!”
郑淮明留恋从这个温暖的怀抱,却还是转过身,从书包里拿出一杯奶茶:“还热着,你最喜欢的。”
方宜欢喜地接过来,是校门口那家很火的黑糖珍珠奶茶,要排很久的队。她喝了一口,因为一直暖在书包里没有吹冷风,甜甜的奶茶还是微烫的,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她回忆起这两个月的恋爱,郑淮明每一次来接她下课,都会提着东西。奶茶、小蛋糕、糖炒栗子、烤红薯、小礼物……没有一次是空着手的,她一出现,他总能变出些好吃的。
“为什么每次你都带东西来接我啊?”方宜脸颊红红的,“晚上我吃太多会胖的!”
郑淮明自然地笑说:“因为想让你看见我更高兴一点。”
谁知,方宜却挽住他的手臂,抬起头认真道:“我看见你高兴,才不是因为你拿了奶茶呢,我高兴,只是因为见到你!”
他微怔:“见到我?”
“对啊,因为我喜欢你嘛,我喜欢的是你,又不是奶茶和小蛋糕!”方宜笑嘻嘻道,眼里亮晶晶的,是那么天真又纯粹。
郑淮明望着她的笑容,心头融化成了一汪水。他再也忍不住,俯身拥住了她,抱得很紧很紧,感受到女孩在他脖颈间温热的呼吸,他第一次感到胸腔里有一个空洞被渐渐填满。
“干什么啦,路上好多人!”方宜小声嗔怪道。
可郑淮明丝毫没有松手,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如果可以,他想一辈子都不离开这个拥抱……
寂静的休息室里,呼吸声愈发粗重。郑淮明蜷缩起身子,抵在上腹的手臂青筋暴起,浑身剧烈地颤栗着。可他脸上却没有痛苦的表情,只有眉间微皱,双眼半阖着,涣散的瞳孔早已没有焦点。
他强迫自己感知这种剧痛,一下、一下,随着心脏跳动,让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郑泽去世、叶婉仪离开家的那一年,郑淮明十八岁,距离他得知母亲的死讯的那一天,还有五年……
他知道叶婉仪深深怨恨着自己,所以至死都没有留给他哪怕一句话。
手机铃声蓦地响起,对于铃声的敏感,几乎刻在郑淮明的血液里。他几乎是瞬间就从朦胧的意识中挣脱出来,去够桌上的手机。
模糊的视线中,来电人显示李栩,他立即按下了接听。
“主任,后天有一例心脏搭桥,是从七院转来的危重症,刘主任问您……”
“能做。”郑淮明深吸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地回答,“让小陈……排吧。”
“主任你声音怎么这么轻?”李栩疑惑,“你在哪里啊?”
又一阵剧痛袭来,郑淮明几乎再说不出话来,按下了挂断键。左手紧攥住手机,一起用力地没入上腹的衣料。那坚硬的棱角抵得太深,他顷刻呕逆了一下,后背肌肉猛地痉挛,汗如雨下。
不知过了多久,郑淮明意识微微回笼,伸手进口袋摸索出一板药。视线中,自己的手指并拢紧攥,塑料板折叠发出尖锐的响声——
他还不能死……他只配煎熬地活着,赎完过去欠下的……
第三十三章 逃走
入眼是灰白的天花板,窗帘未合严,缝隙间透出一丝暗沉的光,医疗仪器上的红点兀自闪烁。时钟堪堪走过六点,方宜抬手按了按酸痛的太阳穴,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一旁的小床上,苗月抱着小熊玩偶睡得安稳,氧气罩上清浅的白雾反复。
或许是白天受了刺激,方宜做了一整夜的梦,梦到初见余濯时,他雪地里飞快骑车的模样;他在渔船上挽起袖子抓鱼,露出豪爽的笑容;还有少年坐在摄像机前,略显局促羞涩的眼神……
身体虽还疲惫,方宜躺了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她索性起床洗漱,清凉的水拍在脸上,总算舒爽了些。
外面天色还灰蒙蒙的,整座碧海市尚未苏醒。寂静的清晨,只有从东边传来早起船夫粗犷的喊声,和渔船锁链相碰撞的声响。
方宜想去空旷的地方走走,不料刚一推开院门,却见到一个意料之外的男人。
黑色的轿车静停街旁,郑淮明站在路沿,寂寥的背影笼罩在薄雾中。他穿一件黑色夹克,背对着方宜,面朝大海的方向,久久没有动作,不知在看什么。
远处海平面上,曙光破晓,泛起橙黄与淡粉交融的光,也照亮整条雾中的街道。
昨天的不愉快后,方宜以为他早已经回北川了。
厚重的院门闭合,郑淮明闻声回头,或许没有想到是她,他眼里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茫然和空洞。目光聚焦的一瞬间,随即温和地笑了,朝她走过来。
方宜以为郑淮明在抽烟,但他转过来是两手空空。她有些惊讶,他大清早在这里站着做什么?
对于他之前冷漠的态度,她心里还有些别扭:“你怎么在这儿?”
郑淮明未语先笑,眼神十分柔和,和昨天比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刚到,给你带了早餐。”
方宜知道自己表情恐怕不大好看,但这个男人就是有办法面对任何情形微笑,哪怕是无理取闹、大吵大喊的家属,或是倔强顽固、油盐不进的病患,都能不卑不亢、温柔体贴地讲话……
不同的是,郑淮明此时态度顺从,笑容甚至有一点讨好。
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应了声:“你不是有钥匙?可以自己进来。”
“一大早家里突然有人,怕吓着你。”他解释。
方宜脸色稍有缓和,目光寻了一圈,也没看到早餐的影子。
“昨天是我说话太重了,方宜。”郑淮明忽然几分急切地开口,试图留住这个谈话的契机,见她脚步未动,语气才舒缓下来,“我不应该那样说……你说得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要再去苛责谁。”
他的眼神诚恳,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方宜抬眼:“你真的这样想吗?”
“当然。”郑淮明避开她直视的目光,温声道,“昨天事出突然,我太激动了,对不起……”
方宜只以为他是因道歉的局促才转移视线,此刻男人诚挚的歉意,稍稍抚平了她一夜的不安。
昨天那个陌生的人消散了,眼前的男人还是那个她所熟悉的郑医生,善良、包容、有同情心。
“没关系,都过去了。”方宜心情豁然不少,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辗转的夜晚也有郑淮明的原因,“我理解,余濯的事太突然了。”
直到看见女孩眼里温暖的笑意,郑淮明紧攥的手才微微放松。他舒出一口气,骤然卸下沉重的负担,脚下不觉踉跄了一下。
他轻咳了一声掩饰,回身去车上拿来早餐:“先吃点东西吧,等会儿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余濯。”
满满的两个塑料袋,郑淮明拎着不方便开门,方宜顺手去接。指尖不小心相触,他的手凉得透骨,明明已经开春,即使是早上也不该这样冷。
方宜下意识地看向郑淮明,他除了面色略有苍白,唇角还带着笑,没有任何的异样。
将早餐提进屋里,一一搁到桌上。豆浆,粢饭团,小笼,包子,还有碧海特色的鱼肉煎饺、蟹黄生煎。
方宜昨晚随便应付了几口,此时才感到饿,拿起豆浆喝了一口。
毫无防备下,冰冷的液体入喉,她被凉得激了一下。伸手试了试温度,方宜才发现不只是豆浆,所有食物都是冰凉的——
她微微皱眉,他说他刚到,买的早饭却都已经冷透了。细看,煎饺和包子上的水蒸气反流下来,已经将面皮泡得发软了。
郑淮明微怔,显然才意识到这一点。他连忙起身:“天冷就是凉得快,我重新去买。”
“不用了。”方宜拦住他,“我去热一下就好了。”
他向来是个很细心的人,连同今早发生的一切,让她莫名地心里有些没底。
两人去碧海医院的路上,天色已经大亮,但始终雾气弥漫。
清晨探望的人很少,住院部走廊上空荡荡的,电梯门刚一打开,方宜却听到走廊另一(PueF)端隐隐传来一阵喊叫声。这一层少说有二十几间病房,但她心下一紧,朝病房跑去。
男人的怒骂声越来越响,伴随着摔砸物品的声音。
方宜冲进病房,只见床尾狭窄的空隙间,余伟青筋暴起,抡起左臂朝余濯脸上打去,被逼到窗台边角的少年丝毫不挡,脸上尽是绝望,生生挨下这重重一击,脸颊瞬间叠上一层青紫。
“你发烧为什么不能自己去学校!要不是你,你妈现在会躺在太平间吗!”余伟泪水纵横,嘶吼道。
余濯满身是伤,跪在角落弓起身子拼命地摇头,眼里难掩恐惧和内疚。
“你拿什么还你妈!”余伟拉了半辈子渔船,只单手就一把揪住他虚弱的身子,另一手抡起板凳,砸向余濯,“我们家被你毁了!”
远远透过廊窗看见这一幕,方宜心里“咯噔”一声,撞开门冲进去。这一下如果砸到余濯头上,那好好的人也要进手术室了!
“他会被你打死的!”方宜顾不上自己力量微小,奋不顾身地抬手阻拦。但余伟的力气哪是她能比的,只抓到凳子一角,随着余伟的动作,方宜也失去平衡被带倒——
板凳落下的一瞬,身后一只手臂用力地将其挡开。余伟目眦欲裂,被拽得一踉跄,板凳脱了手,“哐当”几声重重砸在地板上。
郑淮明一把稳稳地扶住方宜,将她拉到自己身后。
然而,余伟抓住余濯领子的手也错了力道,猛地往前一推。少年因惯性后退几步,整个人撞在了窗台上,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余伟瞥了一眼背身倒在地上的儿子,他喘着粗气,满脸涨红。只一夜,这位父亲的头发全都花白了,整个人像苍老了十岁。
他双目通红,整个人不住地发抖,深深地看了一眼进屋的两个人,转身摔门而去。
“余濯!”方宜扑过去想将余濯扶起,却发现他捂着额角的手一片殷红,指缝中有鲜血流下。
她惊魂未定,本能地回头求助:“郑淮明,他——”
“我来。”郑淮明上前一步蹲下,动作稳重却轻柔地移开余濯的手,检查伤口,“没有大碍,把他先扶到床上。”
雪白的床单被血染得斑驳,余濯蜷缩在床上瑟瑟发抖。他还发着烧,满脸是被打得淤紫,额角一片触目惊心的伤。
刚刚被揍时一滴泪未流的少年,此时却泪流满面。他哭得嚎啕,鼻涕和眼泪糊了一脸,抬手抓住了郑淮明的衣角:“郑医生……求求你,救救我妹妹吧,求求你!我拿我的命换她,只要能就她!”
他不懂得心外科的医生治不了妹妹的病,只知道面前的人是他脑海中最强大的医生。
郑淮明眼神微暗,正在处理伤口的手一抖,做了千百次熟悉的动作竟一下子失了轻重。余濯痛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手却依旧紧攥着那一角,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