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生活并未翻篇,一切还是老样子。
程灵请了个假过去陪同。
医院里,手术前一天,程灵刚进病房,就听见徐成凤在里面吵嚷着不做手术,她要回家之类的话,程正刚在旁边无措地哄劝。
程灵走到病床边,她的爸妈才发现她来了,程正刚跟程灵打招呼,徐成凤看到程灵,闭了嘴不吭声了。
程灵把买的水果放下,看着病床上坐着的女人。
自从她决定放下那些过往,再看徐成凤,心里面只有无尽的平静。
她不再会觉得她是自己的妈妈这一个身份,而是有着另一个命运和困境的女人。
所以她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任何感情,安抚着徐成凤道:“我来之前问过了,这个手术很小,不到一个小时就能做完,也不会太痛苦的,你就当进里面睡了一觉,醒了身体就好了。”
徐成凤不满地驳斥道:“说得轻巧,怎么可能不难受?你挨过刀吗?你知道做手术怎么回事吗?什么都不懂就来教育老娘,我懂的不比你多吗?”
程正刚在旁边打圆场:“灵灵是高材生,懂的肯定比我们两个多,孩子说话你要听。”
程灵没有丝毫不悦,她坐在床边,轻轻拉住徐成凤的手,说:“我知道做手术的滋味不好受,但你还是要做,因为你是我妈妈,你对这个家里很重要,我和爸都不能失去你。”
“……”
徐成凤的神色一凝,不可置信地看了程灵一眼,又看了眼一旁的程正刚,像是见到了陌生人一般,竟不自觉向后躲了躲:“你……”
程灵还是坐在那,只是放开了徐成凤的手。
“明天就要手术了,术后需要忌口的,你想
吃什么我们今天出去吃吧,不然接下来一个月你都吃不到了。”
她淡淡的,不再接纳她的情绪,也不予理会,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徐成凤移开眼,左右闪了闪,抿了抿唇道:“那我要吃回锅肉。”
……
程灵想去找个好点的地方吃饭,程正刚和徐成凤对那种地方不太自在,并且还找借口:“哎唷,那些馆子都是什么预制菜,不健康的,哪有小馆子现炒来的香,就去找一家苍蝇馆子嘛。”
虽然是找借口,但这句话程灵还是认同的,当地菜有时候还是小馆子炒的香。
也就同意了父母的话。
程灵就在附近找了一家评分比较高的馆子,三人打车过去。
逼仄的店面里,一进门就闻得到店里香辣的红油味,入目只看得到八张桌子,走到最里面的屋里发现还摆了四张。熏得发黄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墙角堆着摞啤酒箱,菜单用粉笔写在小黑板上,都是榕华本地的炒菜。
桌子大部分都坐满了,看起来都是附近生活的人,还有一些在附近干活出来一起吃饭的。
程灵他们在外面捡了个桌子坐下,隔壁坐了个男人,白色polo领短袖明显很脏,脚下皮鞋脏兮兮的也已裂缝,他面前的菜已经吃得见了底,啤酒也所剩不多,他偶尔喝一口,一直用筷子夹盘子里仅剩的碎菜吃。
不过他们坐的位置本就靠里,隔壁的位置更是属于角落,也没人多看他,程灵就让爸妈先点菜了。
三个人点了五道菜。程灵让徐成凤敞开了点,毕竟一个月都要忌口不能吃辣,就别顾及什么钱不钱。当然徐成凤也不是什么省钱的人,大大方方就点上了。
徐成凤接连吃了三碗饭,程正刚也吃了两碗,程灵饭量不大,吃了半碗就饱了,不过五道菜还是没有吃光,每道菜都剩了一些。
程灵起身去结账,徐成凤和程正刚也跟着站起来,这时,隔壁桌的男人突然冲过来,坐在他们的位置上端起一盘剩菜就往嘴里扒拉。
他们人都还没走,他马上就冲过来,甚至撞到了徐成凤身上,把她吓得尖叫一声:“要死啊衰鬼!”
程灵也被这个场面惊住了,不过不是因为别的,单纯是没想到会这样明目张胆捡别人的剩饭来吃。
她顿了一下,走过来把徐成凤拉走:“算了妈,别计较了。”
人总有困境和落魄的时候,不到万不得已,谁又愿意放下尊严呢。
徐成凤仍旧不甘心,站在那骂他:“你没长嘴吗,撞了人不知道道歉?倒是知道捡别人的剩饭吃,难怪你这副衰样,晦气,见了你就倒霉!”
大概是她骂得太难听,男人吃着吃着抬头看了徐成凤一眼。
这一抬头,两个人全都顿住了。
徐成凤在看清那张脸的瞬间如遭雷击,还没骂出口的话顿时卡在了喉咙,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是……你?”徐成凤的声音突然劈了叉,她大步上前,一把抓住男人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
男人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老鼠般蜷缩起来,紧接着,像是有人跟他抢一样,突然开始疯狂吞咽嘴里的东西,被辣油呛得佝偻着咳嗽也不管不顾,手里却仍死死抓着那盘剩菜往后缩,油汤顺着皱巴巴的衣领往下淌,他一边向后躲一边疯狂扒剩菜,根本不敢抬头看徐成凤的脸。
“哈!”
徐成凤大笑一声,她收回手,踉跄着后退两步,笑得浑身发抖,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赵世昌!你也有今天!?哈哈哈,真是老天开眼!”
餐馆里的食客纷纷侧目,有人甚至放下筷子,明目张胆地围观这场突如其来的闹剧。
赵世昌的头埋得更低了,几乎要钻进那盘剩菜里,可手上的动作却丝毫不停,仿佛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看徐成凤的样子,程灵隐约猜到了什么,她沉默着付完钱,连忙上前拉走徐成凤,说:“妈,走吧,我们该回去了。”
徐成凤被拉走,却仍不甘心地回头,声音嘶哑地喊着:“赵世昌,你活该,这都是你的报应!”
程灵把妈妈拉出去,临走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餐馆里频频受人侧目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生出了几分不忍。
这种不忍,不是出于对一个伤害过妈妈的男人的不忍,就只是出于一个陌生人看到另一个陌生人过得不好,所生出的最基本的恻隐之心。
走出餐馆,冷风一吹,程灵才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她看着母亲通红的眼眶,犹豫片刻,对程正刚说:“爸,你先带妈回去。”
她折返回刚才的餐馆,对收银台的小妹说:“给8号桌上一碗米饭吧,就说是徐成凤送给他的。”
——让他记住,这口饭是谁施舍的。
对于一个加害者来说,受害者的咒骂并不会给他造成什么伤害。
但怜悯会。
程灵怜悯这个陌生人,却又无法原谅他对母亲造成的伤害。
所以她选择以母亲的名义这样做,至于对方接不接受这份怜悯,那就不关她的事了。
收银小妹低头打单时,程灵几乎能想象出那个场景:当服务员送上一碗米饭,说是“徐成凤女士送的”时,那双浑浊的眼睛里会闪过怎样的难堪。
——风光时把真心踩在脚下,落魄时却要接受这颗真心施舍的一饭之恩。
这比任何咒骂都更诛心。
程灵自觉这事做的拧巴,不过反正她从来都是这样一个拧巴的人,就这样继续拧巴好了,只要自己过得开心,且问心无愧,有何不可?
扫码付款的“滴”声在嘈杂的餐馆里微不足道,就像许多年前徐成凤被赵世昌这个有妇之夫伤害时,他们也觉得徐成凤打掉一胎微不足道一样。
程灵付完钱,转身离开了这家店。
第70章 等雨停大结局
再回到医院,原本总是话多又爱嚷嚷的徐成凤变得格外沉默。
程正刚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可是好像说什么都像落井下石一样,他欲言又止,止了又欲,最后拿了个苹果出来削,一边削一边找了个话题:“刚才看到门口有卖枇杷的,小凤你爱吃,我出去给你买点?”
徐成凤靠坐在病床上,不吭声。
程灵站起身,说:“爸你还削着苹果呢,你腿脚也不好,还是我去吧。”
程正刚把苹果和水果刀递给程灵,说:“我去,你不会挑枇杷,不知道你妈爱吃什么样的。”
他拖着跛脚出了病房,微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里。
程灵不会削苹果,他接着程正刚削到的地方继续向下削,把苹果削的坑坑洼洼,根本比不了上面那么平滑。
削完,她把苹果递给徐成凤,让她吃苹果,徐成凤也不接,像是没看见一样,怔怔看着空白的地方出神,不知道在想什么。
程灵大概能猜到一些,无非是还在想那个叫赵世昌的人,他刚才在饭馆里抢别人剩菜吃的样子,徐成凤这么多年都幻想着当初嫁给他可以一辈子当阔太太,知道被骗了也走不出来,她的貌美,她的不甘心,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今天看到落魄的赵世昌,这么多年的幻想全部崩塌,她大概没办法接受吧。
这一刻,程灵又有些报复地在想,所以你也尝到梦碎的滋味了吗,人都说不要美化自己没走过的路,现在,她那条一直美化的路彻底崩塌在她眼前,连幻想都直接打碎,妈妈你也会不好受吗?
这样的念头浮现一瞬,紧接着程灵又有些愧疚。
说好的放下,说好的原谅,但这一刻程灵意识到,原来放下和原谅都不是一次就能完成的事,而是要一次次地放下,一次次地原谅。
她说:“等明天做完手术,接下来一个月都要休养,我不在你身边,也请个护工照顾你吧。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徐成凤这才说话:“用不着,我不要陌生人在我家里,我还没老呢。”
程灵
又一次把苹果递给她,说:“那你安心等待手术吧,把身体里不好的东西切掉,你还年轻,以后就是全新又健康的你了。”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到了徐成凤,她一直放空的视线慢腾腾挪过来,最终落在程灵手里的苹果上,沉默着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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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术很顺利,回家休养的徐成凤,一直被程正刚殷勤地照顾。
程灵偶尔回去看看他们,二十多年来,两个人的相处从未这样融洽过。
尽管徐成凤说话还是不太好听,可不再用尖锐的话责骂什么了,也不再提“嫁给你倒霉”之类的话,她的精神面貌不一样,人看起来也不像过去那么老气,死板。
好像换了一个人。
不过她受不了清淡饮食,总想偷吃点不能吃的,让程灵拦下了。
程灵答应她,等她病好了,给他们两个报旅游团出去旅游。
于是徐成凤又多了对病好的期待,也不再闹着要吃辣椒了。
家庭的氛围在悄然中改变,程灵发现,自己再回这个家时,也没有最初的抗拒和抵触了。
仿佛一切都在变好。
一月底,徐成凤说要过年了,准备出去烫个头,她活这么多年第一次烫头,程正刚大力支持,烫好了头,还让程灵下班过来看看。
程灵下班看到徐成凤的新发型,也觉得新奇,发尾变成卷曲的,人也柔和了许多,仿佛换了个新妈妈一样,程灵忍不住夸了徐成凤好几句。
程正刚笑呵呵的,说:“那当然,咱们灵灵也随你,长得漂亮。”
徐成凤嘴角翘到耳根:“那当然,也不看看谁生的。”
她走到卫生间,站在镜子前,抚了抚自己的头发,突然开口:“今年过年回来吗?”
程灵顿了一下。
往年过年,她都是待一天就走,那么今年呢?要多待吗?
程灵拿不准,好像可以多待吧,毕竟家里不一样了,可是谁又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