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明走到哪里,目光所向,眼前就会浮现出与姬君的相处,她无处不在。
——但这都是陌生的、属于另一个“安倍晴明”的记忆。
比他更亲近。
比他更鲜活,比他更炽热。
源博雅觉得晴明近日有些不对,发型不如以前齐整,动作缓慢不少,老是一个人站着出神。
正如此时此刻,晴明专注地看向江边,连源博雅举着手在他面前晃了好久都不知道:“晴明?晴明?你在看什么?”
阴阳师收回目光,淡笑:“你没看见吗?”
源博雅茫然,只看到江上一艘小船,载着一对人悠悠向远处驶去,晴明说:“我只是觉得,若是与姬君在江上同游也不错啊。”
他说罢,便大步向前。
源博雅怅惘跟上,若非时间阻隔,又何至于此?
但这份感同身受的悲伤情绪,在晴明接连说出无数与初桃生活的畅想后,变成了警觉。
晴明从前很是豁达,从不回头看,近日怎么怎么神不守舍?
事出反常,必有蹊跷。
源博雅越想越不对,连忙找到晴明询问。
“我只是说出了我看到的事情啊。”青年抿一口酒,对他倒是知无不言,他说出口的畅想全是他亲眼所见,“并且,我心往之。”
源博雅一惊,接着便从晴明口中得知了另一个“安倍晴明”的事,他刚想感叹大阴阳师的嫉恶之心如此不同凡响,就看晴明指腹摩挲杯壁,脸上露出虚幻的笑意。
他的心不知为何沉了下去:“晴明……醒一醒,这些幻觉一定是他故意为之,想要诱惑你!”
晴明反问:“诱.惑我什么?”
源博雅干巴巴说:“诱惑你……不要放弃,继续寻找和梨姬在一起的办法?”等等,好像也没什么不对?他顿住了。
晴明一笑:“是啊,和梨姬在一起。”
他在案桌上摊开纸,握笔成书。
源博雅看不懂阴阳道具体的理论,却能根据其中的字样推测出这是穿梭时空的术法。
这禁术虽已被晴明撕下烧毁,但他自己钻研出来的东西自然能够再写一遍。
他思路不停,越往后字迹越龙飞凤舞。
突然一条黑墨将纸张一分为二,晴明在右边画了一串奇怪的符号。
他口中喃喃:“原来如此,我想的是鹊桥相会,他想的是……原来要这般做……”
源博雅:“啊?”
晴明停笔,晃了晃手中杯盏,一双狐狸眼似笑非笑。
源博雅连忙为他续杯:“到底是怎么回事?”
晴明这才说:“我和梨姬两个分属不同时空的人得以在梦中相见,说明一定存在从过去到未来的通道。我只想与姬君相见,想去往她所在的未来,即使如那鹊桥仙一年得见一次也未尝不可。”
“但他志不在此,他所想的,是将未来的姬君留在过去。”
源博雅:“!那要怎么实现?”
“过去与未来要如何区分?不过在于人与人的联结。”晴明淡声说,“对未来之人而言,过去是既定的事实,她的所作所为不会影响过去半分,是以过去与未来泾渭分明,只能通过梦境这样虚无的载体相逢。”
“但梨姬此刻却与过去的许多人都产生了因缘,不止有你、我,更有许多人、许多事。”
源博雅恍然:“云梦姬!”
“是,云梦姬的出现或许就是他有意为之,他想要把梨姬留在过去,就要先让她‘活’在过去,为人世所接纳。”
“这样……就可以了?”
“当然不够,或许还要抹掉梨姬在未来的联结,不然该如何判定梨姬是过去还是未来之人呢?”
源博雅听不出晴明话语中的情绪,忽然问:“晴明,你该不会要放任他做吧……?”
青年闻言只笑:“有何不可?”
源博雅身体紧绷,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但在晴明漫不经心的视线下,这名心思细腻的青年终于忍不住:“当然不可以,姬君在未来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人,罔顾她的意愿将她留在过去,让她失去一切……即使以爱为名,也实在是……太自私了。”
第121章 第四颗桃(23):23岁:比无意识失控更可怕的,是清醒的沦陷
源博雅说着,连自己都难过了起来。
他毫不怀疑大阴阳师的能力,是以,一点儿也没有要见到那位姬君的欣喜,只为她而烦忧。
她应当像一只飞鸟,自由自在地翱翔于天际,这陌生的过去又如何不算是一种牢笼呢?
他有太多的话想说,张口欲言,却见晴明笑的前俯后仰,视线对上后,更是直接笑出了声。
方才知晓,青年那般表现全是在逗弄自己。
“晴明!”
“是,是,我之错。”晴明从善如流地为源博雅倒酒,见他气呼呼地喝了,方才含笑说,“你我所见略同啊。”
“……”源博雅并不为此感到高兴。
“在他加诸给我的所有幻觉中,只有这院子里的姬君还称得上鲜活真实,其他地方的姬君……不过是他幻想出来的罢了,只得形而无神。因为他也心怀忐忑。”青年摇头,“如你所言,将姬君留在过去,不是求爱,而是结仇。”
“姬君那般自傲、重情重义,是绝不会愿意抛弃亲朋来到过去的。我亦如此,我绝不会同意这件事。”
源博雅冷哼一声,却也因为友人坚定的神色放下了心:“……但他不会放弃。”
晴明点头。
他已意识到,从一开始,将嫉恶分离就是个错误。
人有善恶之分,但纯善与纯恶是不存在的,善与恶平衡方才构成人。
梦境中独大的玄衣青年,外表光风霁月,却是他一切负面情绪的结合体。他所有求而不得的渴望,所有想要亲近姬君的欲望都被放大十倍百倍,集中在同一抹意识上。
——“他”为姬君而生。
而现在露出的不过是冰山一角。
还有更多、更晦涩、更阴暗的东西不见天日。
——“他”会不择手段。
因此方才不遗余力地蛊惑晴明,想要与他合谋。
源博雅茫然:“合谋……?”
晴明点头:“‘他’只是一抹意识,只要‘他’足够贪心,不止满足于梦境,‘他’的计划就无法绕开现实的我。”
玄衣青年只是一抹意识,甚至没有实体。
“他”可以影响晴明的精神世界,可以让晴明的意识附着其上感受他的一切,却无法反过来成为晴明。
更不会愿意自己辛苦做的一切为现实的晴明做嫁衣。
——“他”唯一能主导的只有梦境。
——“他”需要晴明。
源博雅喃喃:“原来如此……晴明,你好了解他。”
晴明哈哈一笑:“那是因为,他是我,我就是他啊。”
他虽然封印了自己的嫉妒之心,但这份情绪只要他想就会继续滋生。
如果说玄衣青年是纯黑的晴明,现在的晴明就是黑与白共存的晴明,在黑白的临界线上,他更能体会另一个自己的心境。
“所以,我要先见他一面再说。”
源博雅追问:“怎么见?”
晴明没有回答,他向后倒下,手肘支着脸,闭着眼,一副要入睡的样子。
源博雅满头问号,福至心灵地想到他或许是要去梦中和那个晴明相见。
晴明又在这时睁开眼。
“晴明!”
“若是我有什么不对,就劳烦博雅你了,将我打一顿也好,困住也好。毕竟……”
说罢,青年便笑眯眯地睡着了。
源博雅知道晴明绝不会被诱惑。
但他的意思,难道说……醒来的,可能会是另一个晴明吗?
源博雅抱紧了自己的剑,决定在晴明醒来前一直守着他,若是哪里不对就把他打晕。
……
这一次的梦境,依旧是一片黑暗。
但地点是晴明的宅院,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到院中,坐在被铁链束缚的玄衣青年面前。两名一模一样的青年宛若镜像双生,都含笑凝视对方。
只是有人笑意不及眼底。
晴明已经知晓“他”要说什么。
“他”已经给了晴明足够的甜头,让他在诱.惑中晕头转向,此时再好言相却就可以蛊惑人心。
“他”会说什么?
无非就是承诺不会伤害姬君,再用彼此的欲念拉拢。
果然,如他所料,玄衣青年直接进入正题:“我们是一体的,我们对她的爱是一样的。”
又给予保证:“我不会伤害她,她会永远……永远和我们在一起。”
尾音低沉。
晴明难免为自己猜中而感到好笑,果然是全世界最了解彼此的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