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他便自请了命去驻守边疆,也比在这京城自由些。
只不知到那时,怕是乌西哈又要哭成一团。大阿哥垂眸,瞧着小家伙冲他露出的那个软乎乎、全然依赖的笑容,心头蓦地一软,化作无声一叹。
小格格见哥哥眉眼终于舒展了些,心里暗下了决心。
第137章
乾清宫
乌西哈熟练地帮阿玛将奏折一本本地翻开。
那些令许多人都翘首以盼、企图能够窥得一眼, 从而找寻到先机与危险的折子被她白嫩的手指轻轻掀开后,便如同寻常书刮般被毫不在意地摊在御案上,十格格还专门将其整整齐齐地排成了一列。等到前一格被阿玛拿走空出位置,她便又将后头的折子往前推一推, 争取让阿玛抬手便能取到, 不需要多用半分力气。
这些关乎国家大事的奏章在她眼里, 与一旁搁置的、无人问津的糕点并无区别。
梁九功静立一旁,时不时安静上前, 为皇上与格格续上热茶。
不得不说,这般折来伸手的速度确实要比往日快上许多。毕竟即便是梁九功,也只敢将折子恭敬放至御前, 是万万不敢代替皇上翻开的。
眼下大清最大危机已除,四海暂安,康熙心情甚好, 即便在批阅地方官员们那些千篇一律的请安折子, 偶尔也会有些兴致, 提笔亲自写上一个“朕安”或“知道了”。
他将手中的折子放在一边,侧过头, 目光落在乌西哈身上。
今日嬷嬷将十格格柔软的发丝松松地绾成了一对双丫髻,髻边还各簪了一朵粉色的梅花, 衬得小格格小脸愈发白嫩如玉。此刻乌西哈却不自觉地绷着她一张可爱小脸,仿佛将翻折子当作了顶顶要紧的差事,全神贯注间竟丝毫没有察觉到阿玛投来的视线。
康熙瞧着不自觉露出点天真神色的小女儿,不由想起她几位姐姐在这般年岁时可都早已学会板着一张小脸,做出副沉稳老成的模样了。纵是与她一同长大的九格格除了在皇太后及几位兄弟姐妹面前,也多是如此。
难道真是他与贵妃过于娇惯这个女儿?
瞧着瞧着,康熙忽地想起先前亲征时被快马送到军中的锦盒, 他当时还暗道怎会那般沉,结果一打开,里头乱七八糟地放着小家伙塞进去的绒花发钗。
当时不觉有什么,这会回想,康熙心中倒生出几分赧然。明明他与乌西哈几乎日日通信,平日在这宫里也没少嫌她闹人,可真离了京,见不着在自己身旁转来转去的身影,心里却又觉得空落落地惦念,竟情不自禁地在信中写出了让她寄一二随身旧物以慰思念这般的话语。
幸好无论是收到信的太子还是乌西哈待他回宫后都好像浑然忘却了此事,没有对人提起过。
罢了罢了,左右小家伙不需要抚蒙,养在身边的格格,天真些便天真些吧。
康熙低低清了清嗓子。
方才还全神贯注翻着折子的小格格闻声立刻抬起头,仰着小脸关切道:“阿玛,你嗓子不舒服吗?”
康熙虽一方面觉得她大惊小怪,一方面心底却又因为女儿的关注而感到高兴,唇角不自觉扬起,温声道:“无事。”
梁九功早已机灵地将温热的茶水端到康熙手边。
批阅奏折大半个时辰,康熙确实也有些乏了,便搁下笔,端起茶杯浅啜一口,润了润喉。
乌西哈见阿玛停下了,自己就也丢开折子,毫无规矩地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果然被阿玛拍了下额头,她露出得逞的笑,然后软软地趴在桌边,目不转睛瞧着阿玛喝茶。
看了没一会,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这几日小女儿格外黏人,康熙心想,许是自己离京日久,乌西哈心里思念——就如他同刚回宫那几日,也总是寻着由头便往宁寿宫去,惹得皇太后那样憨厚的老人家都忍不住打趣他这个阿玛好似离不得人。康熙难得厚着脸皮,还拉着太子与他一同在宁寿宫用晚膳。
因此如今见着小家伙黏着自己,康熙面上不显,心里却很是受用。
见乌西哈眼皮渐渐耷拉下来,康熙抬眼瞥向梁九功。早有宫人轻轻过来,拿着小格格平日用惯的绒毯,却不直接为她披上,而是恭敬递到了康熙手中。
康熙亲自用绒毯将女儿轻轻裹好,动作很轻,因而小格格并未睁眼,只是在朦胧中含糊地喊了一声:“阿玛……”
“阿玛在,”康熙声线放得极低极柔,小格格感觉有温热的掌心在自己头顶摸了摸,又听见了一句:“睡吧。”
“唔……”她便咕哝一声,往毯子里缩了缩,放纵自己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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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甫一踏入殿内,便发觉周遭的宫人都一副屏息垂首的样子。他心下了然,抬眼望去,果不其然,乌西哈此时正窝在书桌旁的美人榻上睡得正香,除梁九功还侍奉在皇阿玛身旁在,其余太监无一不是将脑袋埋得极低,除有差事不得抬眼。
这乾清宫原本可没有美人榻这种东西。即便是皇阿玛往日批折子累了,至多不过静坐片刻,或是直接移步到后头暖阁小憩。倒是乌西哈平日里总来找皇阿玛玩,却又因为精力不好待不上一个时辰便容易困倦,太医调养了许久也没用,还是后来去畅春园住了些后才好些。
太子见皇阿玛心疼十妹妹,竟干脆特意命人制了这张适合她身形的美人榻,平日就藏在屏风后头,待小家伙露出些困意,便有宫人将美人榻搬出来供她休息。细算起来,这些年美人榻前后也换过三回了。
见乌西哈睡得正沉,太子便无声地躬身向皇阿玛请安行礼。康熙瞧见他来,也只摆了摆手示意太子到近前来,并未出声,全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两人动作默契,那榻上的小格格一点也没被吵到,呼吸平稳。
太子顺着康熙的目光在一旁坐下,接过旁边康熙递过来的折子。
太子代理政务这数月以来,朝堂事务井井有条,并无半分差池。便是向来以严苛著称的张英,也在康熙面前坦言太子处事稳妥,已渐具储君风范。
储君……
康熙目光微转,余光瞥见太子正垂首替他批阅那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面上瞧不出丝毫异样。
算起来,胤礽今年已经也有二十三了。他在太子这个年岁时,早已亲政多年,独掌朝政。
太子前几月尚且总揽京中政务,如今他这个皇阿玛回京后,却只能埋首于这些问候起居的琐碎奏章,不知在他心中可会觉得自己大材小用……
待康熙的视线悄然移开,太子在朝服下紧绷的肩背才几不可察地松了半分。他缓缓松开暗自咬紧的牙关,面上一派平静地将批完的折子搁至一旁,又伸手取来新的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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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格格眼皮轻轻颤抖着,似乎是要醒了。
守候一旁的宫女们立刻悄步上前,有人端来温水,问格格是否要起身,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有人扶着她坐起来,另一人熟练地为小格格顺好散落的碎发,重新绾髻。小格格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含糊软糯地唤了声“阿玛”,便听得前方传来一声低沉温和的回应。
她抬眼望去,大抵是手上正批阅的折子事关紧要,康熙并未抬头,只是听见女儿的声音便下意识应了一声。
小格格醒来时惯来有些粘糊,亲近的嬷嬷因规矩没有在旁边伺候,便总要喊一喊他这个阿玛,得到回应才能安心。
果然,见康熙应了自己,乌西哈便也乖乖地没吵阿玛,她慢吞吞地移动视线,突然,她的动作顿住,眼睛倏地亮了起来,睡意一扫而空。
“哥哥!”
太子才放下手中的印章,闻声抬眼,见十妹妹瞧见了自己后欢喜的模样,唇边不由扬起笑意,温声道:“醒了?这一觉睡得可好?”
小格格乖乖闭着眼任由宫人帮她擦脸,嘴里还不忘“嗯嗯”两声应答太子。
“好呀!”
待宫人为她穿好绣鞋,乌西哈嘿呦一声轻巧地跳下美人榻,哒哒哒地跑到太子身边前,声音里满是雀跃:“哥哥你什么时候来的呀?”
康熙头也不抬地代答:“来了有一会儿了。”他皱着眉毛写了几笔,这才从奏折中抬起眼,瞧着有了哥哥便忘了阿玛的小女儿,故意冷哼一声,“怎么,你们兄妹昨儿不是才见过,今日就这么粘糊了?”
“哎呀……”乌西哈鼓了鼓脸,连忙绕了个弯又凑过阿玛身边搂住他的胳膊:“我想哥哥和阿玛待在一块嘛。”
即便知道她对着谁都是这样,康熙还是没忍住戳了戳她的脑袋,含笑道:“就你嘴甜,惯会卖乖。”
小格格顺势用脑袋蹭了蹭阿玛的手臂,趁势偷偷朝太子递去一个你看阿玛多难缠的小眼神。
太子不好搭话,笑着摇头,示意她收敛些。
将两人的小动作尽收眼底的康熙嘴角微抽,终是没忍住,抬手不轻不重地在乌西哈背上轻拍了一记。
“阿玛!”小格格顿时跺着脚,鼓着脸,不高兴地看着阿玛。
康熙挑了挑眉,“怎么,只许你偷偷给人使眼色,还不许朕看见了不高兴?”
“哎呀……”见行径被发现,乌西哈心虚了,声音也软了下来。
方才还肃穆安静的乾清宫,转眼间便因为十格格苏醒过来的一番动静热闹了起来。
第138章
有太子哥哥也在跟前, 乌西哈原本想说的一些话反而不好说了——这紫禁城哪怕一只路过的小小麻雀都该晓得大阿哥素来与太子不和,小格格更是自小深谙此道,绝对不会专门到太子眼皮子底下去触他霉头——虽说将哥哥比做霉头有些许过分,但反正两位哥哥打小就是这样的, 乌西哈便也习惯了。
她索性收起了心思, 只专心地在哥哥与皇阿玛之间跑来跑去的帮忙。
明明是寒冬腊月, 但小格格这样的跑法不消片刻,额上就冒出细密的一层汗珠。宫女忙用手帕替她擦干净, 见格格转身又要跑开,正欲开口劝阻,却听上方传来皇上的声音:
“行了。”
康熙见小家伙双眸晶亮, 脸颊也跑得红扑扑的,唤她过来摸了一把小女儿的额头,皱眉道:“朕与太子这儿何须你来帮手?你待会要是受了寒, 仔细朕让太医给你灌一剂最苦的方子。”
乌西哈听了鼓鼓脸, 但倒底真害怕被灌苦药, 老实了,让人搬了张凳子坐在康熙对面, 歪着头看皇阿玛与太子批阅文书。
过了半晌,她见太子案头的折子已所剩无几, 而阿玛面前仍堆着厚厚一叠。小格格眨巴着眼睛,放在桌子上的手不安分地摩挲着,竟是悄悄地从康熙面前的折子里摸了几本就要往太子那里推过去。
康熙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梁九功屏息垂首,余光瞥见太子指节骤然收紧,心头也跟着咯噔一下。
他贴身伺候皇上许多年了,自然要比旁人更明白圣心难测的道理——从前皇上多疼爱太子,三藩之乱时东西都是紧着太子用的, 可如今偶尔说起毓庆宫的用度,竟也会叹上一句不合礼制。
——哪怕这规制明明是皇上自个要求的。
从前见太子优秀聪慧,皇上面上只瞧得出欣慰,如今听人说起太子的优秀,皇上虽面上在笑,眼底却不似乎从前般真切。虽说他一个奴才想不透其中关窍,但既食君之禄,便只忠君之事。他能长久站到这位置,靠的就是谨言慎行,只忠心于皇上一个人。
因而即便梁九功知道皇上在忌惮大阿哥与太子日渐羽翼丰满,一边恼大阿哥不肯顺势而为,与太子互相制衡,一边又常常过问大阿哥的旧伤;时而欣慰二人未起大的干戈,时而又疑心他们妄自揣测圣意。这般天威难测的情况下,他也未曾在大阿哥和太子面前多嘴过一句。
御前伺候,有时候一句话便是死罪。
只是说句大不敬的话,十格格也算是梁九功亲眼看着长大的。自太皇太后仙逝后,除了宁寿宫,小格格待得最久的就是他们这乾清宫,连贵妃娘娘的永寿宫都比不得。
十格格日后要封为公主,不似皇子们般天生容易惹圣心猜忌,且好似天生通透一般,撒娇无赖时也从不会涉及到皇上真正在意的事上,偏生今儿这一遭……
梁九功心中暗暗叫苦。若是旁人做出这般行为,只怕顷刻间就要在皇上心里落个僭越的罪名,再无翻身之日。可凭着他对皇上的了解,十格格倒不至于因这一次就彻底失了恩宠,只是接下来如何应对,却是关键。
果然,康熙虽未显怒容,语气却已沉了下来:“怎么,朕这儿的折子,就这般急着往你太子哥哥那儿送?”
“是觉得朕比不上太子?”
此言一出,满殿宫人齐刷刷跪伏在地。太子猛地从惊愕中回过神,当即也要屈膝告罪——他实在不愿意让十妹妹再次因为他与皇阿玛闹矛盾。
太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方才的神情到底是哪里藏的不好,才让乌西哈看出了他平静面容下的不甘。
这时,十格格却皱起了眉毛,她仰着脸,声音里带着天真的固执:“可是明明是李太医说阿玛需要好好休息的呀。”
太子动作微顿。
连梁九功都禁不住抬了抬眼。
乌西哈叹了口气,那神情竟像是在额娘宫里哄闹腾的十二妹妹吃药时的模样,她瞧着明明昨儿夜里还因为头疾喊了太医的阿玛,语重心长地劝道:“阿玛,我和玛嬷可都听李太医说了的,你最近总觉得头晕,就是因为打了仗以后又没有好好休息,还总是只睡一两个时辰才导致的。”
皇太后当时听得啧啧摇头,直道皇上还以为自己二十来岁呢,被身边嬷嬷嗔怪地喊了一声主子,这才闭上了嘴。
旁边的乌西哈却已经听了进去。
她虽不至于直接说阿玛已经老了,可看着康熙鬓边不仔细看也看不出的几根白发,叹了口气,叉着腰慢悠悠地反抗:“况且皇阿玛自己还不肯乖乖服药,说是什么药喝多了反而会导致头脑昏沉,那往后我也不喝哦。”
提到这个,她眼睛唰地一亮,道:“横竖我每年入冬时喝那么多药都没用,又吃不下东西,玛嬷和阿玛还要因为这个说我挑食,那我也不喝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