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长松被喊走去“招待”。
不过, 谭长松自己也没搞明白要招待谁。六年级的学生最近松散得宛如放假,难道这种时候有人来听课吗?
谭长松忍不住回头去看裴春之的方向——把他喊走的人是不是为了让他避嫌?
谭长松一路心神不宁地走到会议室,里面已经有很多人了, 谭长松扫了一眼,眼睛顿时就亮了。
是崔成光!
他穿了一身咖色的灯芯绒西装, 内搭深蓝色衬衫, 根本看不出来已经退休, 反而容光焕发。
崔成光身边还站着几个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 谭长松不认识他们, 忙问把他拉过来的同事:“这几个人是谁?”
同事摇了摇头,小声说:“不认识, 那位崔老师刚刚指名道姓找你。”
谭长松呼出一口气, 顿时神清气爽,他挺直腰板走到崔成光面前同他握手,崔成光也对他微笑。
“小谭,”崔成光拍拍他的肩, “你下学期还留在新安吗?”
“打算走。”谭长松有些气馁道。
“去哪儿呢?”
“或许铜州。”谭长松犹豫道,他受宠若惊,崔成光给他的关心太明显了,整个会议室的人都在看他们。
崔成光微笑, 指了指旁边几位, 介绍这些是铜州市教育局的朋友。
朋友。教育局。
谭长松顿时口干舌燥, 他忽然想到了裴春之——崔成光完全没有必要跑来新安,除非他别有目的。
他是为了给裴春之撑腰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谭长松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心跳, 身后,好几个老师悄悄地退出去,谭长松知道他们是去通风报信去了。刚刚他离开的时候, 李明铭还在处理裴春之打人的事情……
谭长松垂着眼睛,听到面前的几位领导谈笑风生地闲谈。
“你是这里的数学老师吧?”一位领导对谭长松笑,“新安最近升学成绩很好,你们分享分享经验?”
另一个领导热情地倡议道:“边走边聊!”
张老师从旁边冒出来,“各位领导,我是五年级组的数学教学组长,新安小学这几年,开设了预科班和砥砺班两种特殊班型,因材施教……”
谭长松瞥了张老师一眼,他知道等他辞职后,这个家伙多半会走马上任年级主任。
崔成光问:“预科班是?”
“在四年级进行一次年级大考,然后选拔前三十名组成预科班。”张老师介绍道,“预科班以奥数为特色,这几年取得不少成果。”
他们走得很慢,领导像果实一样被裹在中间,其他人则如同托举果实的蚂蚁部队,亦步亦趋地往前走着。谭长松跟在后面,听张老师吹了半天预科班的奥数成绩。
最好的一年差不多都是他教的,谭长松在心里默想。
“少强杯,我们去年斩获了一个三等奖,一个二等奖。”张老师说。
“还有什么比赛战绩吗?”
“新望杯,优秀奖六个,时代杯,三等奖两个。”
“华赛呢?”
一个领导提问道,他明显是数学相关的老师,崔成光没给任何人介绍这些人的具体职位,新安小学的老师心里没底。
张老师说:“华赛对奥数基础要求高,新安小学还得继续努力,但我相信,预科班制度推行再过三年,我校一定可以有——”
“你们没有组织人去参与吗?”
谭长松心里笑了一下,往年是有组织的,但是一直是他领队——今年因为谣言的事,给了张老师领队,他去选了一茬子教师子女,能拿奖就怪了!
果不其然,今年华赛,新安小学连个三等奖都没有。
领导很给面子:“这也是难免的嘛,教育资源不平衡不充分发展的问题,亟待解决!新安在各乡镇中,已经起到了杰出的领头羊作用。”
崔成光慢条斯理地拆台子。
“今年华赛特等奖,好像是新安的吧?”
特等奖?
那简直是一个遥远的传说了,新安小学各位老师最厚颜无耻的幻想里,也从来不敢想象自己学生夺得特等奖的样子。
周围寂静了一息,所有人宛如听天方夜谭一般看向语出惊人的崔成光。
张老师惊诧不已。
“这……怎么可能?”他下意识拔高了音量,旁边已经有人在找名单了。
华赛作为全国赛事,最终名单上只有名字、性别和城市。最先找到的人大声说:“特等奖里是有一个铜州的,一个叫裴春之的女孩。”
张老师不教六年级,当然不认识裴春之,他觉得这个名字稍微有点耳熟。
但新安小学的学生获得华赛特等奖这种荒诞的事情实在太过可笑,他来不及细想,就答道:“这肯定不是我们学校——”
“裴春之?”
“怎么是她?”
“没听说啊!看错了吧?”
“这不是那个……”
在场的六年级老师都傻了,好几个人东张西望,左顾右盼,试图从周围人的表情中获得一些假消息的确定性。还有老师说:“公众号可没通报过——我们没收到消息啊!”
“这,这……”张老师神情大变,“每个学校名额都是固定的,我们学校带队去考的时候,没有这个学生啊!”
今年初试比较难,新安小学所有选手全被刷在了第一关,后面的决赛,新安小学直接没有关注了。
张老师又惊又怒,他不能明白,明明是新安小学数学组的荣耀,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会给他丢这么大一个脸?
一个领导细声细语地问:
“特等奖的苗子,你们居然没给她名额?是没挖掘出来吗?”
顿时,好几个人冷汗直流。谭长松眼睁睁看着旁边站着的校长宛如触发了机关一样,打了一长串的官腔。
好几个人看谭长松,已经有人怀疑谭长松偷偷给了裴春之名额了。
崔成光忽然说:“你们看小谭干什么?”
他一只手按着茶杯,微笑。
“你们学校这个裴春之,是我给的名额。”
“她是我的学生。”
“今天她毕业典礼,我来参加,就是这么个事。”
崔成光笑眯眯的,“我说要来新安玩,老朋友们都感兴趣,说来看看,山清水秀的,比铜州市里好看多了。”
崔成光轻快地往前走,一边走,还一边装模作样地继续说:
“大家放轻松,别这么客气嘛!我今天身份是家长,没什么指导不指导的。”
鬼信啊!
在场的哪个不是浸润职场十年以上的老油条,崔成光一来就先找谭长松打招呼,一口一个小谭亲热得很;现在又毫不留情地告诉所有人:你们没给参赛名额的裴春之是我的学生,还拿了特等奖!
这不是来砸场子的,张老师把面前的桌子吃下去!
*
“谁的ppt还没拷?”
“我拷了啊!早就拷好了!”
“都快开始了——我检查一下——陈佳怡!你的呢?”
陈佳怡化完妆,拎着裙子跑过来,她捏着u盘,手心直流汗。
“这就来了。”她说,“这个视频,中间要是卡了,该怎么办呢?视频有点大。”
“你自求多福吧,今天后台没人看着。”主持人说。
陈佳怡吓了一跳:“为什么?”
“大队长一直没来,不知道在忙什么。”
他指的大队长就是何子昂,陈佳怡也不知道为什么何子昂没来。
灯光如昼,陈佳怡从面前咖色深釉面一般的漆地板上望见自己的倒影——她那张全白的、夸张腮红的脸。
今天她不戴那个让她吃尽苦头的矫正斜视的眼镜,可是她的眼睛还是会徐徐转动到错误的方向,仿佛不由自主地前去站岗放哨。她又看了几眼,忽然觉得自己今天格外的丑陋。
“我来拷视频。”她说,低低的,把文件挪到正确的ppt上,缩略图冒出来,是一张巨大的钢琴,和之前排练的一样。
主持人忙得不可开交,甚至没看一眼就离开了。
礼服层层叠叠,陈佳怡在后台等待着,她不断拨弄膝上的黑纱,裴春之上次见到她,说她像一只黑天鹅。
还有同学录,好多人给她写了印象,可是只有裴春之一个人写:“漂亮、活泼、自信、耀眼。”
她看到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这四个词语,完全是她的反面,她做梦也不敢相信有人会这样描述她。
快轮到她表演节目了,远处忽然传来细微的骚动,和先前的都不一样。陈佳怡从后台张望,发现是一小团人,从后门进来。那群人十分显眼,在场的家长和老师都忍不住看他们,陈佳怡在那些人中只认识谭长松。
“谭狗?”一个男生从陈佳怡后面冒出来,他是一个唱歌节目的演员,成绩很好,也很喜欢谭长松,兴冲冲地说:“谭长松这是在招待大领导啊?”
“怎么看出来是领导的?”
“气质嘛!你看他们不紧不慢的,被簇拥着……”男孩羡慕地说,“以后我要是能当上这种领导就好了。”
陈佳怡出神地望着。
“陈佳怡!”
负责跑腿的同学下来喊人。
“到你了!”
她坐好了,把每一层黑纱都摆好,然后检查曲谱。
她忽然想到,黑天鹅一直与复仇相关。
她转向后台,主持人站在那里顶替了何子昂的位置,她对他点了点头。
伴奏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