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兰的脸“唰”地一下拉下来。
苏建国急忙道:“妈!我们哪有两万?这小店刚够糊口,晓晓也要上学……”
“上学?”老太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声音陡然拔得更高,
“一个丫头片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识几个字,会算个账,将来能找个婆家就行了!花那冤枉钱干什么?能比得上小宝金贵?小宝可是咱老苏家的希望!你们当大伯大妈的,心就这么狠?看着老苏家的独苗被耽误?”
她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赶紧的!把钱拿出来!别藏着掖着!我知道你们卖早点攒了点钱!都给我拿出来!小宝的事是大事!一个丫头片子,吃穿用度从她身上省省就有了!”说着,她竟不管不顾,一副要自己动手翻找的架势。
“奶奶!”一个清脆却冰冷的声音响起。
刚放学回到家的苏晓就看到这一幕
立马上前一步,挡在老太太身前。她仰着头,看着这个刻薄的老太太,眼神里没有孩童的畏惧,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
“你干什么?”老太太被这突然的阻拦和那眼神看得一愣,随即更加恼怒,“反了你了!赔钱货也敢挡我?滚开!”
“钱,是爸妈起早贪黑,一个包子一个包子攒的。”苏晓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不是给堂弟买电脑的。”
“而且,”
她顿了顿,看着老太太骤然阴沉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您口口声声说堂弟是金孙,是老苏家的希望。可如果他真有出息,靠的是自己的本事,而不是吸大伯一家的血去买电脑撑门面。靠别人‘表示’才能有前程的‘金孙’,我看,也未必真金贵到哪里去。”
“你……你个小贱蹄子!你敢咒我孙子?!”老太太被戳到肺管子,气得浑身发抖,扬起巴掌就要朝苏晓扇过来!
“妈!”苏建国猛地冲过来,一把抓住了老太太的手腕,脸色铁青,“你闹够了没有!”
“你!你敢拦我?你就看着这赔钱货这么咒你侄子?咒老苏家的根?”老太太不敢置信地瞪着儿子,尖声叫骂。
“够了!”
“钱!是我们两口子拿命熬出来的!是给晓晓读书的!谁也别想动!别说两万,两百都没有!您要给您金孙买电脑,找您小儿子去!别来刮我们这层皮!”
自从昨天听了苏晓说的梦境内容,再也不想像以前一样忍受老太太的无理取闹。
店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老太太粗重的喘息声。
苏晓站在母亲身前,她的小手悄悄握住了母亲的手,试图给母亲打气。
苏建国看着对峙的妻子和老娘,再看看挡在妻子身前的女儿,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混乱涌上心头。一边是重男轻女、咄咄逼人的老母,一边是妻女被逼到墙角的愤怒和守护。
想想梦里自己一家家破人亡的悲惨结局,苏建国觉得自己必须站出来保护家人,城东的房子可能会成为我们家的转机。
第3章 破釜沉舟
昨天老太太那场闹剧,像一桶冰水,彻底浇醒了这对被生活磋磨得有些麻木的夫妻。
刻薄的咒骂、毫不掩饰的掠夺、对女儿根深蒂固的轻贱……像冰冷的刀锋,划开了他们一直试图维持的表面平静,露出了内里残酷的现实——他们辛辛苦苦挣来的这点血汗钱,在某些人眼里,不过是随时可以攫取的肥肉,是供养“金孙”的理所当然。
老太太那句“丫头片子身上省省就有了”,更是像毒刺一样扎在李秀兰心上,让她彻夜难眠。
与其让这点钱被老太太以“孝道”和“家族”的名义生生抢走,去填那个无底洞,不如……不如信晓晓一次,博一个谁都不敢想的前程!
老太太的贪婪和凉薄,反而成了压垮他们最后一丝犹豫的稻草,催生出一股破釜沉舟的狠劲。
“爸,妈,”苏晓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她站在桌边,小小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显得异常沉稳,“钱不够。这点钱,在城东那片,顶多买两间最破最小的平房,还是那种快要塌的。”
“啥?!还不够?”他感觉眼前发黑,刚升起的那点孤勇瞬间被巨大的现实冷水浇灭了大半。
“不够。”苏晓斩钉截铁,
“我们要买,就多买!买地段相对好一点的,哪怕房子破点!面积越大越好!最好是连成片的!”她的小手在油腻的桌面上用力画着圈,“只有这样,等拆迁的时候,补偿才够多!才能彻底翻身!”
“可…可钱从哪来?”李秀兰的声音带着急切。
“借!”苏晓的眼神亮得惊人,像两簇小小的火焰,“把能借的都借来!亲戚,朋友,老乡!只要是信得过,能开口的,都去借!”她看向父亲,
“爸,你在城里认识的人多,开店的,送货的,以前厂里的老伙计,挨个去问问!利息可以高点,但一定要快!”
她又转向母亲:“妈,你老家那边的亲戚,虽然远,但总有几个日子还过得去的,厚着脸皮,打电话去借!就说…就说咱家店要扩大,急需周转!千万别说买房的事!”
“这…这能行吗?”苏建国喉咙发干,借钱?他活了半辈子,最怕的就是欠债。尤其现在是要借这么大一笔,去买一个虚无缥缈的“泼天富贵”。万一……万一晓晓错了呢?万一那地方根本不拆呢?他不敢想那后果。
“爸!”
“想想昨天!王大爷的事,我是不是说中了?想想奶奶!她今天能来要两万给小宝买电脑,明天就能来要更多!我们这点钱,守得住吗?守不住!与其被他们一点点刮走,不如豁出去,拼一把!赢了,我们全家翻身!输了……”
苏晓的声音低下去,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决绝,“大不了,我和爸妈一起,重新卖早点,起得更早,干得更累,一点一点把债还上!我保证,我帮你们!”
“晓晓……”李秀兰看着女儿,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十二岁的孩子,说出这样的话,让她心都要碎了,却又像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却执拗的光。
苏建国看着女儿那双清澈却无比坚定的眼睛,再看看妻子眼中透出的一丝希冀,最后目光落在那堆浸满汗水的钞票上。
老太太那张刻薄的脸和弟弟一家理所当然的表情又浮现在眼前。一股混杂着被逼到绝路的悲愤、对妻女的责任、以及对那渺茫“富贵”的孤注一掷的火焰,猛地在他胸腔里燃烧起来!
他猛地将手里的烟蒂摁灭在油腻的地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像是某种决断的信号。
“好!”
“借!我苏建国……豁出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苏记早点”仿佛变成了一个临时的、充满焦灼气息的筹款指挥部。
苏建国像换了一个人。他不再沉默寡言,而是顶着烈日,骑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破自行车,穿梭在临江市的大街小巷。
他去找以前厂里一起下岗、如今在蹬三轮的老张,厚着脸皮开口;去找给店里送面粉的老王,陪着笑脸递上劣质香烟;
去找在菜市场摆摊卖调味料的老乡,操着浓重的乡音诉说“困难”。他笨拙地解释着“扩大店面”的谎言,忍受着对方或同情、或疑惑、或直接拒绝的目光,一次次被现实的冷水浇得透心凉,又一次次抹把脸,咬着牙赶往下一家。汗水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汗衫,后背上结出白色的盐渍。
每一次空手而归,他的腰背似乎就佝偻一分,但眼中的血丝和那股破釜沉舟的劲儿却更盛。
李秀兰则守着店里那部老旧的手摇电话机,手指因为紧张和反复拨号而有些僵硬。
她操着乡音,给远在老家的亲戚打电话。电话那头,有敷衍的推脱,有冷淡的拒绝,也有几声不痛不痒的“再等等看”。
每一次被拒绝,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下,脸色也更白一分。但当电话接通,听到某个还算亲近的堂姐犹豫着答应借两千块时,她激动得手都在抖,对着话筒千恩万谢,眼泪止不住地流。放下电话,她立刻拿出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用歪歪扭扭的字迹记下名字和金额,仿佛那是救命稻草。
苏晓也没闲着。她成了最细心的“账房”和“后勤”。父母借回来的每一笔钱,无论是一千、五百,还是几十块,她都认真地用铅笔登记在一个崭新的作业本上,借款人、金额、日期,清清楚楚。
她默默地承担了更多店里的杂活,把小小的店面收拾得更干净些,希望能多吸引一两个顾客,多挣几块钱。她还偷偷观察着父母疲惫不堪的脸色,在他们回来时,默默递上一杯晾好的凉白开,或者一个刚出锅还温热的包子。
筹钱的过程异常艰难。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这几天里展现得淋漓尽致。有平时称兄道弟的,一听借钱立刻推三阻四,
有嘴上说着帮忙,却一拖再拖没了下文;当然,也有几个真心实意、掏出自己也不宽裕的积蓄帮衬的。
每一分钱,都像是从石头缝里抠出来的,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和人情债的压力。
终于,在苏建国跑断了腿、李秀兰说干了嘴、苏晓记满了小半本作业本之后,加上自家的三万七千多,他们东拼西凑,凑出了整整六万八千块钱!
当最后一笔钱——是苏建国以前在厂里的师父,一个同样清贫的老工人,偷偷塞给他的一千五百块——放进那个铁盒时,小小的后厨里鸦雀无声。
沉甸甸的铁盒压得折叠桌吱呀作响。里面塞满了各种面额、新旧不一的钞票,散发着汗味、烟味和油墨的混合气息。这不是钱,这是他们一家三口押上全部身家、背负着沉重债务的未来!
苏晓轻轻合上铁盒的盖子,她抬起头,看向父母,小脸上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爸,妈,钱有了。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城东!”
第4章 破屋与绝境
城东,名副其实的“城”之“东”。
江市的老城区早已拥挤不堪,而这里,更像是被飞速发展的城市遗忘的、一块生着疮疤的角落。
坑洼不平的土路,晴天一脚灰,雨天一脚泥。
路两边稀稀拉拉立着些歪歪扭扭的平房,墙体多是斑驳的红砖裸露着,或者糊着早已脱落大半的黄泥。
屋顶盖着黑黢黢的油毡,不少地方已经破损,露出腐朽的木椽子。
窗户大多是木框的,玻璃残缺不全,用塑料布或硬纸板堵着。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垃圾腐败的酸臭,还有淡淡的牲畜粪便气味——不少院子里还搭着鸡窝猪圈。
苏建国蹬着他那辆破自行车,李秀兰抱着装钱的旧铁盒坐在后座,苏晓则挤在车前的横梁上。一家三口沉默地在这片破败中穿行,车轮碾过碎石和土块,发出单调的声响。
偶尔有衣衫破旧、眼神麻木的居民蹲在门口,好奇地打量着这三个衣着虽不体面、但明显与这里格格不入的“外来者”。
苏建国握着车把的手心里微微出汗。这地方,比他预想的还要糟糕不少。
身后的妻子一只手护在腰包上,里面是他们起早贪黑、省吃俭用攒下的所有积蓄,还有厚着脸皮借来的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安——女儿说这里值钱,那无论如何,都得试试。
“到了,就前面那一片。”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叼着劣质香烟的瘦高中年男人站在路边招手,他是苏建国辗转托了好几层关系才找到的、据说对这一片房屋“门儿清”的掮客,人称“老油条”刘。
刘掮客领着他们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停在一排看起来摇摇欲坠的平房前。
这些房子明显比路边的更破败,墙体倾斜得厉害,有些窗户连框都没了,黑洞洞的像怪兽张开的嘴。屋顶的油毡更是破烂不堪,雨水长期侵蚀的痕迹清晰可见。
“喏,就这几间,连着的。”刘掮客用烟头随意地指了指,“房东急着用钱,便宜!六万八,打包全给你们!怎么样,够意思吧?”
李秀兰看着眼前这如同废墟般的景象,脸色白了白。这…这也能住人?一阵风刮过,一块松动的油毡“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激起一片灰尘。
苏建国喉咙发干:“刘…刘哥,这…这房子还能拾掇吗?”
“嗨!看你说的!”刘掮客吐了个烟圈,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看着破点,结实着呢!都是老地基!稍微拾掇拾掇,遮风挡雨没问题!再说了,你们买这地方,图的不就是个便宜吗?这价钱,在城里连个茅房都买不到!捡大漏啦!”
苏晓从自行车横梁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影走到那排破屋前。她没有像父母那样只看表面,而是仔细地打量着房子的结构、位置。墙体确实歪斜,但地基看起来还算稳固。屋顶破烂,但主梁似乎没有大问题。更重要的是,这几间房的位置,在她前世的记忆碎片里,恰恰是后来新规划的商业街中心区域!价值最高!
“爸,妈,进去看看里面。”苏晓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声音平静。
刘掮客掏出几把锈迹斑斑的钥匙,费劲地捅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一股浓重的霉味混合着尘土和动物粪便的气味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地面坑洼不平,墙角堆着些不知名的破烂杂物,蛛网在房梁上结了一层又一层。
墙壁上的石灰大片剥落,露出里面同样斑驳的红砖。抬头看,屋顶的破洞清晰可见。
“这……”李秀兰的声音有些发颤。
苏建国也是心头一沉。
“怎么样?没骗你们吧?地方够大!”刘掮客催促道,“赶紧决定,后面还有人等着看呢!”
苏晓却像没听到掮客的催促,她小小的身影在几个破败的房间里穿梭,甚至还用小脚踩了踩地面,又仰头仔细看了看屋顶的梁柱结构。
最后,她走到门口,对着脸色不太好的父母,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眼神里传递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
这个微小的动作,像一颗定心丸。苏建国和李秀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破釜沉舟的决心。为了女儿口中的“未来”,为了这个家能真正扎根,拼了!
苏建国看向刘掮客,声音沉稳下来:“行!签!办手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