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明知晓她心急,动作反而缓慢缠绵,修长的指节在她衣领摩挲着,仿佛要绣出一朵花来。
他不问,却在等她的解释。
从萤低声说道:“我听见淮郡王吩咐人给公主的马下颠马散,马会在围猎过程中因焦渴而失控奔向水源,他同时命令死士在必经之林中埋伏,伪装成晋王的弓箭手,事后嫁祸给晋王。”
谢玄览说:“贵主若这么好杀,萧泽贞何至于畏惧数年,何况得手之后嫁祸晋王。他这是给你下套呢阿萤,而你……关心则乱。”
“起初我也如此以为,但是公主的马果真被下了药。”
从萤将溪边遇女官洗臂、又前往马厩查验的事告诉谢玄览,举起被药物灼伤的指节给他看:“我怕有人浑水摸鱼。”
马身上有鬃毛护着,要等奔跑时药物才会随着汗水渗入血肉,但人的肌肤不然,只是碰到些许,指腹上就冒出几个红疹,因未忍住抓挠,已经有破皮出血的迹象。
谢玄览握住她的腕不悦道:“你的手是用来试毒的吗?待会儿让我娘给你找点伤药。”
“那这件事……”
谢玄览
说道:“淮郡王、谢丞相、公主、晋王,无论谁在搅混水谁在摸鱼,总归这些人心思都不干净。阴谋总要落在人身上,他们爱斗法,只管去斗,拦了这次还有下次,只有鱼死网破才会老实。你想赴险调停,又能周旋几回?阿萤,不要掺和这些丑事。”
从萤不得不承认,谢玄览的见解是最明智的,这些人各显神通兴风浪,她若陷身其间,只会是逐流扁舟。
从萤默默点了点头。
见她仍是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谢玄览声音微冷:“晋王那边,我会代你去提点,可以了吗?”
其实还有淳安公主……
但从萤心里明白,谢玄览自己也不想管这么多闲事,何况谢氏与贵主势同水火,他的话贵主未必信,恐又徒惹是非。
帐外有人说话,听声音像是谢夫人,从萤轻轻推开他:“好,我听你的。”
谢夫人挑帘进来,望见满地狼藉,又见从萤发乱衣斜,眼眶泛着余红,一副被欺负过的模样,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拍了谢玄览几巴掌,骂他道:“你昏了头了,这是你胡作非为的地方吗,闲话传出去,女儿家的面子还要不要了?你个没廉耻的小混帐!”
谢玄览一边挨打一边犟:“早晚都是我妻子,我抱一下怎么了,那些乱闯嚼舌根的才是混帐!”
谢夫人闻言,气得要拾鸡毛掸子抽他,从萤连忙上前阻拦,婉言劝和:“夫人别打了,此事并非三郎的错,是……是我瞧见他同文双郡主在一处说话,同他闹脾气,他才过来哄我的。”
从萤是想大事化小,不料越抹越黑,谢夫人闻言冷冷一笑:“你是说,这孽障还同文双郡主牵扯不清?”
从萤与谢玄览面面相觑,她连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鸡毛掸子比她的话更快落下,谢玄览挨了抽,倒嘶一口凉气就往外跑,跑到门口又停步折回,当着谢夫人的面将从萤拉过去,飞快在她侧脸落下一吻:“过河拆桥,我记下了。”
*
淳安公主蹙眉饮下一整碗浓苦的药汤,甘久连忙递上清茶和果脯,劝她道:“殿下,您已身体不适许多天了,下午的围猎还要去吗?”
淳安公主的手轻轻落在小腹上,不言语。
此时宣驸马走进来,闻见药味儿,眉心微拧:“公主喝的什么药?”
淳安公主说:“头沉身乏,太医开了副解暑药,驸马找本宫有事吗?”
他们夫妻的关系的确没有好到可以无事相见的程度,鬼哭嶂剿匪后虽然暧昧回温了几天,但往昔旧刺仍扎在心里,很快又寡淡如陌路。
宣驸马眼中意味不明,垂睫遮住了情绪:“有个自称谢氏马夫的人嚷着要见你,我叫他避人候在外间,可要一见?”
淳安公主点点头,让甘久退下,营帐中只有她和宣驸马。
前来求见之人正是卫霁,他跪在地上,将从萤告诉她的事转述公主:“殿下的御马被人下了颠马散,请殿下小心。”
公主问:“何人所为?”
卫霁:“我不知。”
公主说:“你是谢氏的马夫,这样没头没尾一句话,本宫怎知你是何居心?”
卫霁默然一瞬,抬手解开遮面的角巾,露出一张清正俊朗的脸:“臣并非谢氏马夫,而是翰林院卫霁,臣与谢氏有欺名侮身之仇,绝不会助纣为虐,来坑害殿下。”
他将自己受谢妙洙胁迫之事告诉公主,公主听罢问他:“颠马散的事,你是如何得知?”
卫霁坦然承认:“是姜四娘子请我来提醒殿下。”
竟然是姜从萤。
淳安公主不知在琢磨什么,对卫霁说:“你且回去,只当做无事发生,本宫会记着你的好处。”
卫霁应是,躬身告退。
淳安公主摘下挂在架上的匕首细细摩挲,这匕首是她御马时才会佩戴。宣驸马见状问道:“知道他们动手脚,难道你还打算下场?”
公主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十几年前,在西北时,你曾教过本宫在惊马时自保的技巧。”
“那是为以防万一。”
“今日就是万一,”公主说,“阴谋可破不可躲。”
何况……
她下意识抚摸自己的小腹,想起数日前太医的断言,只觉一腔恨意激凉热血,在心中翻涌。
有些仇,到了该让谢氏血债血偿的时候了。
*
从萤沐浴更衣,随谢夫人在帐下饮茶。
许是谢夫人对谢玄览的逾矩之举十分羞愧,她好一番安抚从萤,担保谢氏一定会履行婚约,并褪下腕上的和田紫玉卷草纹玉镯要赠予她。
此玉镯为不世之宝,在整座云京城内都有名,甚至从萤也听过其名,连忙推谢婉拒。
谢夫人却牵过她的手给她戴上:“这本就是谢家传媳的镯子,你戴着,也免去听一些闲言碎语。”
她与谢三公子尚未成婚就偷鱼水之欢的事已被有心人传开,必然有脸酸之人说她为攀高门不择手段。谢夫人赠此玉镯表示对她的认可和重视,虽管不住人心,总能堵得住风凉话。
从萤心里一暖,摩挲着手镯,向谢夫人道谢。
谢妙洙走进来看见,愤愤不平地拽谢夫人的袖子:“娘你太偏心了,平时都不肯借我戴,凭什么送给她!”
谢夫人轻拍她的手背:“给你的好东西还少么,你就是见不得旁人有,既然下午要参加围猎,这会儿又来讨什么镯子戴?”
从萤眉心轻轻一跳:“六妹妹下午要围猎?”
“谁是你六妹妹,”谢妙洙小声嘟囔了一句,冲从萤道,“你要是把镯子借我玩玩,我倒是可以舍你一张狐狸皮。”
谢夫人斥她:“妙洙,不得无礼。”
从萤含笑吟吟:“听说六妹妹的马好,我也想试一试。”
谢妙洙轻哼:“不借。”
但她最后还是借了,因为姜从萤威胁她,若不借马,就让谢玄览把答应谢妙洙的弓转送给她。
谢妙洙牵来马给她试,看着她上马,咬牙切齿道:“不许你在我娘面前装模作样,也不许在我三哥面前挑拨,否则我就帮着旁人来抢三哥,到时候让你没地方哭。”
从萤扶着马颈在马背上坐稳。
鬼哭嶂一事后,她深觉会骑射的重要性,央谢玄览教她,谢玄览带着她在马背上遛过几回,如今她已能自己御马小跑。但她生性谨慎,并不因此托大,故意提出要试马,是想起梦里谢妙洙惊马导致公主小产的事,为以防万一,不愿让谢妙洙去围场罢了。
从萤似笑非笑望着谢妙洙:“你说的旁人莫非是文双郡主?”
谢妙洙惊讶:“你怎么知道?”
从萤佯怒冷笑了一声:“行啊,你让她当你的好嫂嫂去,这马我不还你了。”
说罢轻踢马腹,“驾”的一声,驭马一溜烟跑了。
谢妙洙在后头目瞪口呆,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姜从萤,你竟敢耍我!……娘,娘,你看她!”
从萤骑着谢妙洙的马,溜溜达达到了围场边,见众人都整装待发,或衣锦戴冠、鞍鞯雕镂,或牵黄擎苍、威风凛凛,只待令箭飞响,就会驰向野兽肥美的莽莽山林。
而淳安公主的猎队赫然在首,公主本尊正骑着那匹被下了颠马散的枣骝马。
从萤赫然一惊,疑心是否卫霁未能将颠马散之事告诉公主,她与公主目光相对,公主朝她意味深长一笑。正此时,发令箭离弦射出,凌空炸响,公主一甩马鞭,枣骝马飞驰了出去。
紧接着是淮郡王、谢玄览等王爵公子,西鞑使者,并各路文臣武将随后。
从萤心都凉了半截,一时茫然不知所措,正要一狠心一咬牙拍马随上,忽闻身后有人唤她:“阿萤!”
从萤转身,见是晋王负手站在一棵榕树下,斑驳叶阴忽明忽暗从他脸上扫过,令他的神情晦暗难辨:“不许去,过来。”
从萤缓缓行至他面前下马,见他伸出手,掌心里躺着一只无翅萤虫。
晋王说:“你既提醒我当心暗算,自己为何却要蹈危履险?”
从萤说:“有危险的不是我,是公主,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不该骑马射猎,必须想办法将她劝回。”
晋王轻笑:“你知道她怀孕了是不是?”
从萤因震惊而微微睁大了瞳孔,她是从梦里知道的,公主本人尚且不知,晋王却又如何知晓?
“你啊,自顾尚且不易,何必泥佛渡土佛。”晋王叹息一声,向她伸出手:“随我来,带你去见个人。”
晋王带她来到随行太医帐中,张医正
和几个年轻医官在捡药材,见晋王驾临,屏退众人后向他行礼:“可是殿下觉得哪里不舒服?”
晋王对张医正道:“昨晚你向孤交代的话,再同姜四娘说一遍。”
张医正沉吟似有顾虑,耳边听得晋王冷笑,知道此事已是纸包不住火,再隐瞒也没用,遂叹息一声,告诉从萤道:“淳安公主有孕月余,但公主在先皇后腹中时受过大寒之物,玉体受损,所以胎儿未有发育,已是死胎之兆。公主已经用过几副猛药,始终没有活胎的迹象。”
从萤震惊蹙眉:“公主腹中……竟然是死胎?”
晋王点点头,张医正退下,他见从萤神色恻然,怜惜地抚过她耳边鬓发。
对于此事内情,他知道的比从萤更多:“贵主势要将此罪责算在谢氏身上,要拉谢氏给她母亲、给她腹中皇嗣陪葬,阿萤,此事无解,你又何必不顾安危地去阻拦她?”
第80章 帝后
知道公主与谢氏有仇的人多,但知其所以然的人少。
从萤也只能猜到此仇怨与先皇后有关,没想到深居简出的晋王却对这桩宫廷秘辛十分清楚。
“今上做皇子时并不出彩,外无强势姻亲、内无先帝喜爱,一开始,连他自己也没想参与夺嫡,直到谢氏选中了他。其实谢患知——当年的谢相,正看中了他这一点,无权无势、性情温和,倘若夺嫡功成,谢氏可以做大周的无冕之主。”
“那时今上有位皇子妃,出身贫弱,与今上感情很好。今上虽性情软弱,一切大事皆决于谢相,但唯有一件事不曾退步:他绝不肯休妻,且一定要立这位皇子妃为皇后。”
“南园遗爱,故剑情深。”从萤听着,低低感慨了一句。“所以谢相的妹妹就入宫做了贵妃?”
晋王点头:“谢贵妃的性情本不愿为此,但她拗不过谢相。咱们这位谢相,从来喜欢以姻亲制人,他的两个妹妹、四个儿女,在他眼里都是以小博大的砝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