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前者有卷焰惊涛的膂力,大开大合能逼壮士折膝,而眼前这位却像是画里的逸出的水墨、薄霜白露凝成的精怪,虽意态翩翩,然病弱无力,似乎一口气就能惊散。
从萤默默望着他。
她当然知道百十斤重的王旗与数寸长的折扇不同、当然知道烈烈天火与月下寒霜不同。
可她总是下意识地、难以克制地将两人联想到一处,如今见到晋王重复白日里三郎旗舞的招式,更是将这两人的身影合为一辙,心中无由地痛彻。
就好像,白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谢玄览,经历了某种难以想象的摧折后,变为眼前这人的模样。
“你哭什么?”
晋王收了折扇,语调极轻地叹息道。
从萤蓦然回神,抬手一抹,果然在眼下摸到了一片泪痕。她望着湿漉漉的手指,心里白茫茫、空落落的,一时竟找不出一个缘由。
“我瞧你白日里倒是很开心,”晋王的声音温柔沉静,含着几不可察的寂寥,“你如今落的泪,究竟是可怜他,还是可怜我?”
第77章 阴谋
一只萤火虫落在掌中,晋王合指拢住,送到从萤面前,从萤却将它放走了。
晋王笑了:“明明喜欢,却偏偏不要。”
从萤说:“我喜欢的并非它在我掌间的样子。”
“倘若这只萤虫因为喜欢你,不顾朝生暮死之苦,甘愿囚于你掌心中,阿萤,这样的情意,你并不愿接受,是不是?”
从萤知道他想类比什么,故缄默不言。
晋王却又抓住了一只萤虫,虚拢着送到她面前,指缝里透出绿玉色的浅光。在她的沉默里,他慢慢将手指收紧,荧光渐不可见,很快就要被他捏死。
从萤能想象到萤虫在逼仄的掌心里挣扎的样子,又经由它的挣扎,想到一些其他。
终于,在晋王要将这只萤虫捏死之即,从萤出声道:“放了它吧,殿下,如您所言,我的确不忍心。”
晋王手掌张开,萤虫得了一口气,迅速飞走了。
他说:“萤虫尚知趋生逼死,你这样聪慧的姑娘,一开始就不该往掌心里钻。”
从萤说:“我不是萤虫,他也不是掌心。”
“你不愿承认,而他不自知。”晋王望着她:“你该明明白白告诉他的,否则凭他的蠢笨自负,偏要等事情无可挽回了才知后悔。”
从萤嘴角牵了牵
:“告诉他什么,我要与他断情绝意,另嫁晋王府?在殿下看来,这便是清醒是么?”
“你觉得这是我的私心?”
从萤不置可否,在他质问的凝视里缓缓垂目:“殿下,我们不要再说这些了,好吗?”
“不好。”
“我们来聊一聊殿下吧。”从萤说:“我近来偶然做一些奇怪的梦,梦里得知许多事,现实中皆能印证,但也有一些事走向不同,似乎被人扭转过,譬如我弟弟的事、譬如公主对我的态度……在梦里,我只见过三郎,却从未见过殿下,我在想,殿下是否预知了什么,想要改变一些事。”
晋王:“倘若我要改变的正是你的命运,你愿意听从我的劝告吗?”
从萤说:“殿下不是已经改了吗,在梦里,我和三郎早已成婚,不至于蹉跎到如今。”
“可你若坚持嫁给他,恐将难得善终。”
从萤闻言神情黯然一瞬,沉默后忽而又轻轻笑了。她说:“梦里的三郎我也见过,虽与如今确有不同,但我知道他爱重我,绝不曾欺我负我。若他待我如此,我依然未得善终,那么只有两种可能……一是意外,二是谢氏将倾,三郎他护不住我了。”
她顿了顿,说道:“若是意外,有心避开便好,何必归咎于三郎?若是谢氏阖族难保,那我既得梦里预示,更要同三郎一起挽狂澜,怎能弃他而去。”
晋王声音沉哑:“他不配。”
“他值得。”
从萤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微微赧然,语气温柔平和:“在梦里,我们很恩爱,我期待这样的日子。”
这句话如同天外纶音,令晋王一时梗住了所有余话。他隔着飘飞的萤光望着从萤,心中欢畅与哀痛交织翻涌,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该从何提起。
她说她爱他……前世的他。
这种感情安静柔和,却坚牢不可更改。他实在是低估了她对自己的感情,才会妄想通过规劝来改变她的主意。
心中一时喜也怜也……悲也。
许久,晋王恍惚叹道:“你的心意,我知道了。”
他转身欲走,从萤却唤住他:“晋王殿下。”
以为她要为谢三求些指引,没想到她却说到:“我梦见长公主自称丧夫丧子,形容哀戚,殿下……万望保重玉体。”
……
二人相谈的这一幕,落在远处谢丞相与谢玄览眼里。
谢丞相说:“王氏和桓氏的姑娘你都不想娶,偏要娶姜氏女,她既对你没有助益,又与晋王纠缠不清,如今你可看见了?”
谢玄览却不以为意地笑了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何可大惊小怪?”
谢丞相冷嗤道:“冥顽不灵。”
谢玄览说:“是,我冥顽不灵,但我不是二哥,别在我的婚事上动心思,阿萤若有什么事,我陪她,谢氏也要陪她。”
谢丞相一口气梗在喉间,冷冷对他道:“滚。”
谢玄览的态度让谢丞相颇为不虞,他的几个儿子中,谢玄览是最出色的,偏偏对谢氏的将来最不上心,任性狂妄,接连得罪了英王府与王氏。谢相想通过改变他的婚事,为他寻一位明理温顺的世家妻子来规劝他,改变他的散漫态度,将他的心拉回世家同盟中,不料只是试探了一下,就得到了这样一番冷酷警告。
简直是无父无家,背宗弃义。
谢相与谢玄览不欢而散,刚回到丞相营帐,英王就来拜访他。
英王阻止了谢相要传人上茶:“我是避人而来,与谢兄商量几句话,说完便走。”
谢相拾起座灯台上的铜勺压灭了灯烛,使二人身处昏暗中,身形轮廓不会映在四周毡布上:“英王殿下请讲。”
英王压低了声音:“鬼哭嶂的事迟迟没有决断,我儿泽贞和王兆深势必要有一个人来背锅。原本在谢氏的运作下,我儿即将脱罪,不巧这时候西鞑使者来京,没想到他们竟然想通过给陛下施压的方式,逼陛下放了王兆深。”
谢相说:“看来这些年,王兆深在西北与西鞑勾结颇深,没少放水,所以西鞑不希望王兆深倒台。”
英王道:“是啊,当年宣向翎险些杀得西鞑族灭,这样的噩梦,西鞑绝不想再重现。今日三贤侄将西鞑勇士阿古拉追得满围场跑,其锋锐更甚宣驸马当年,西鞑只会恐惧更甚,绝不希望西北兵权落在三贤侄手里。”
提起谢玄览,谢相重重叹息一声:“莫说西鞑,连我也奈何不住这个孽障。”
他将对于谢玄览婚事的忧虑告诉了英王,英王听罢沉思了好一会儿,说道:“本来我想着,若我儿泽贞这回难逃罪责,就解了他和你家六娘的婚约,将我女儿珑娘嫁给三贤侄,我与谢兄还做亲家。”
这简单一句话,谢相便明白了他今日来此的真正意图。
凤启帝虽无子,但他弟弟英王却有五个儿子,其中两嫡三庶,除萧泽贞外,还有一个已经成家封世子的大儿子萧泽陵。
英王的意思,倘若萧泽贞不可救,就转推萧泽陵做凤启帝嗣子,只是萧泽陵已有世子妃,在世子妃亡故之前,暂不能娶谢六娘,所以先将女儿嫁到谢氏,以表两家合作的诚意。
谢相说:“是门好姻缘,可惜子望不肯识抬举。”
英王说:“三贤侄是被姜氏女蒙了心,却不知晋王已向陛下请旨,许诺她晋王妃之位。若能让三贤侄亲眼所见她的背叛,依三贤侄的傲气,想必很快就会回心转意。”
谢相抬眼望向英王:“看来英王殿下已有筹谋。”
英王笑了笑:“请君入瓮罢了。”
*
翌日一早,从萤刚起床,谢夫人身边侍女来传,说谢夫人正找她。
从萤应声好,洗漱罢就往谢夫人的营帐去,二人营帐间隔着一座半敞的客帐,路过时,从萤听见客帐背后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声音竟像是淮郡王。
从萤脚步下意识一顿。
鬼哭嶂一案尚未定论,淮郡王身上的罪责尚没有洗清,这又是在谋划什么呢?
接着,从萤听见了“晋王”二字。
她心里微微一跳,脚步悄悄迈进客帐中,隔着一面厚厚的毡布帐壁,她听见淮郡王对手下人吩咐道:“这颠马散中有毒盐,若是涂在马身上,会随着马奔跑渗进马皮中,然后马儿会因为焦渴而疯癫,不受控制地奔向有水源的地方,你将这颠马散掺进贵主的马料中。”
接着又转向另一个人,似乎给了他一张图纸,同时提高了声音:“马儿大概率会沿着这条路上山找水源,你叫死士沿途伏击,记得要用红杉木弓和兖州刀,事成之后栽给晋王,既然他和贵主走得近,就叫他们狗咬狗去。”
兖州是晋王封地,出产红杉木弓,这是要为刺杀贵主留下“物证”。
如此重大的筹谋,却又如此儿戏。
从萤悄悄退出客帐,一边在心里思索,一边继续去寻谢夫人。
谢夫人找她并没有要紧事,而是请她来喝茶:“这君山银针是相爷今早新得的,我记得你爱喝黄茶,请你来尝尝。”
从萤接过茶盏后抿了一口,慢慢回味着,琢磨出一点古怪的滋味来。
她曾从梦里得知,淳安公主会在围猎中出事,惊马与谢六娘相撞,导致小产,险些一尸两命。所以刚才听见淮郡王谋划要害公主时,她下意识是相信的,并在心里考虑该如何提醒贵主
小心淮郡王。
可她很快又觉出不对,梦里晋王已死,未曾参与过围猎,但今日淮郡王说要嫁祸的人却是晋王。
这与梦里不一样。
究竟是晋王的变化导致了淮郡王阴谋的偏差,还是说,淮郡王所谋与梦里发生的并非同一桩事?若是前者,她依然应该阻止,可若是后者,那淮郡王此举,莫非是为了试探她?
“阿萤,阿萤?”谢夫人见她神思凝重,关切道:“发生什么事了,为何怏怏不乐?”
从萤含笑按了按额头:“昨夜没睡好,夫人可知三郎去哪里了?”
谢夫人说:“围猎即将开始,三郎巡围场去了。”
从萤搁下茶盏,歉意道:“我感觉有些闷,想去外面走走。”
她离开谢夫人营帐,一路向巡逻的奉宸卫打听谢玄览的所在,终于在圣帐西南边望见他的身影,他正专注与下属吩咐些什么。圣帐周围不仅有二十四卫,还有天子的禁卫亲兵,从萤不可能在未得宣召的情况下靠近,她寄希望于谢玄览忙完离开,过了一会儿,却见谢相带着一位女郎去与他说话。
在谢夫人的寿宴上,从萤曾见过那女郎,是英王的女儿,淮郡王的妹妹,文双郡主。
文双郡主行到谢玄览面前,温柔小意地先向他见礼,谢玄览冷冷淡淡一颔首,转头继续与下属讲话。
文双郡主没走,反而上前了一步,在谢相的纵容下插嘴说些什么,眉眼微微弯着,像一只故意梳翎的孔雀。
心思昭然若揭。
从萤当然不能当着文双郡主的面宣告淮郡王的阴谋,而文双郡主的举止,却让她心里的猜测渐渐明晰:只怕刺杀贵主并非淮郡王的目的,离间她和谢玄览的关系才是他的本意。一边让文双郡主软语相诱,一边给她设圈套,要抓她背叛淮郡王与谢氏的现行。
看来颠马药与沿途伏击都是假的。
五味杂陈中,从萤轻轻舒了一口气,是假的就好,贵主若真怀孕,经不起这番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