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传来一声茶盏落桌的清响。
“阿萤。”晋王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想好怎么回话了吗?”
从萤仍站在窗边,并未回头看他,仿佛自言自语般,开始讲述她对淳安公主漫长而隐秘的追随。
“我十岁之前,只零星认识几个字,直到随祖父贬谪许州,阴差阳错混进许州女学,才真正开始读书。我仍记得那位和蔼的女塾师,她夸我天资好,放衙后常单独留我授课,读开蒙之外的进士文章,学古往今来的圣贤书论。那时我性顽未化,问她女子读书何用,老师说,读书可以到云京去,到公主身边去。”
“于是,我便以此为志。”
可惜造化弄人,平地生波,一浪又一浪将她推向相反的方向。
从萤垂目似有苦笑:“年少时的志向虽已湮灭,但毕竟曾受公主供养授学之恩,笔墨往来间得知公主的难处,如何忍心袖手旁观?总想尽绵薄之力帮她一帮……何况兴办女学,救孤恤贫,本也是积德的正道。”
晋王听罢沉默了许久,低低道:“这些事,我从前竟然不知。”
从萤觉得他此话说得真是古怪,仿佛他要对此负有什么罪责似的。
她说:“久远的往事,本也没有什么人知晓,说出来只为殿下解惑,还请殿下不要对旁人提起,尤其是三郎。”
“为何偏偏不告诉他,怕他生气,还是怕他为难?”
都是,亦或都不是。谢氏与贵主的恩怨,从萤隐约听说过,知道并非三言两语可化解,她既然早就失去了为公主效命的资格,又何必再去伤三郎的心?
她回答说:“因为我如今只有他,我怕失去他。”
晋王不以为然。
他望着从萤的背影,那个在他心里翻腾了许多天却不敢提及的念头终于被他说了出来:“还有一个办法,可解你难处。”
从萤好奇:“什么?”
晋王说:“与谢氏解除婚约,嫁给我做晋王妃。”
第71章 贪欢
晋王声调不高,落在从萤耳畔,却是字字清晰如落珠。
“只要你与谢氏解除婚约,就不必与贵主立场相悖。虽然姜老御史得罪过她,可如今姜家已散,凭你三番两次暗中相助,贵主不会再疑你,只要你点头,阿萤……”
从萤却轻轻摇头,她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不会与三郎解除婚约的,殿下。”
“你怎能如此固执!”
从萤低眉笑了笑,解释道:“贵主与谢氏之间既有宿仇,又是政敌。我若嫁到谢家,可以潜心修学、不闻纷争,无害于贵主,可我若做了贵主臣僚,食禄而忠事,免不了要做些伤害三郎、伤害谢夫人的事。恩将仇报,非我所愿。”
她并非巧言令色之人,可要同她讲道理,偏偏又占不了上风。
晋王为她这番话无言了许久,叹息一声:“你为谢氏想,为贵主想,可曾为你自己想过?囿于后宅,这并非你希求的日子。”
从萤反问:“殿下怎知我不想,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晋王简直被她这番嘴硬气笑了,回敬道:“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前世夫妻数载,她身在谢氏后宅,心不知跑到了哪里去,既不爱凑堆打牌九,也不喜宴游交际,整日恹恹沉思,打理院中花草与满室死书,鲜少欢颜。
那时误以为她不喜的是他,是念着外面的野男人,诸如杜如磐之流。
谢三公子自有傲气,不肯软语哄劝,所以夫妻间未交心。直至今日,远远望见她站在高坛上大放异彩,令骄士汗颜、贵主注目,方知她真正想往的是什么。
思及前世她种种委屈求全,晋王的语气软了几分,婉言劝她道:“你不要做谢氏妇,也不必做贵主臣,你可以做晋王妃。这个身份上能襄助贵主,下能周全谢氏,更没有世家规矩束缚你,你愿意收容孤女也好,开坛立学也好,我都能依你。”
从萤一时怔住,心中既震惊又惶惑:晋王何以要如此待她?
她不解地问道:“那殿下所求的是什么呢?”
晋王说:“我从前曾与你说过,我所求,是你今生今世得偿所愿。”
从萤叹息道:“殿下的深恩我受不起,三郎的情意我不能负……殿下,此即我所愿。”
“你……简直冥顽不化!”
晋王被她气得抚膺深深喘息,强忍着将上涌的血气咽回腹中,整个人像被霜露濯洗过的病鹤,唇色殷红、脸色苍白,只一双沉珠曜玉般墨黑的眼睛,死死地凝望着她。
爱之深恨之切……原来是恨铁不成钢的恨。
从萤不敢与他对视,默默垂目行礼:“晋王殿下,臣女告退了……”
*
从萤归家时,暮色将尽,紫苏正站在影壁下,将点亮的灯笼挂上檐。她见从萤回来,朝上房的方向扬了扬下颌,低声道:“三公子来了许久,一直未走呢。”
从萤点点头,道了声知道,整衣深息,然后才抬脚跨过二道门。
正是牡丹时节,姚红魏紫斗艳。昏灯团簇里,身着朱色襕衫的谢玄览负手而立,正指点从禾如何听声辨远近,张弓去射箭靶上停栖的麻雀。
牡丹花枝随风摇摆过他衣角,锦袍觳纹如流水姿,而他屹
然不动似水中明月身。
唯有眼尾轻轻向上弯挑,仿佛晦暗庭院里仅剩的一点余晖,都被他收来盛进那双沉沉点漆瞳中,近乎灼目。
从萤心里无端一突,脑海中浮现出晋王的模样,慌忙低下头去,暗暗静心敛气。
真是奇怪,到底哪里像了?
对着晋王想三郎,对着三郎思晋王,她是疯了不成?
“回来了?”
谢玄览向她走来,面上微微含笑,语气温沉平和,看上去没有不悦,也没有要刨根问底的意思。
“阿姐!阿姐!”从禾搁下弓,像一头小鹿撞进从萤怀里。
她这段时间在玄都观养得健康,这一撞十分结实,险些将从萤撞翻,幸而被谢玄览稳稳扶住,自背后握住了她的肩膀。
从禾有些不好意思:“我太高兴了,阿姐,我能射中五十步了!”
谢玄览似笑非笑:“若能一息之间射出三箭,就更厉害了。”
从禾闻言挺起了身板:“我这就去练!”
说罢竟真的不再粘着从萤,走去挽弓搭箭,对准箭靶嗖嗖射出。
从萤不免惊异:“她为何如此听你的话?”
谢玄览说:“我答应过,待她一息之内能射中三靶,就送她一张犀角牛筋弓,带她去奉宸卫校场,让她同我麾下的控弦手比试。”
从萤听罢不由得失笑:“她高兴就好,母亲和弟弟的事,我还没想好怎么对她说呢。”
“她已经知道了。”
从萤微愣:“嗯?”
谢玄览解释道:“我从玄都观接了她,带她到集素苑来,她逛了一圈,先问你,又问母亲和弟弟。我说弟弟闯了祸,母亲带他躲出京,以后都不会回来,阿禾怔了一会儿,复又开怀,说:只要阿姐还要我就好了。”
从萤听罢,心中又酸又软,别过脸去按了按眼角。
“所以阿萤,”谢玄览的声音轻轻落在她耳畔,“你想做的事不必瞻前顾后,不要为了旁人委屈自己,我和阿禾都盼着你好。”
他指的是姜家旧事,不料从萤听了这话,微微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什么?”
谢玄览眉心一动,注视着她。
“我何时瞻前顾后,又何时委屈自己?我……我没有……”
从萤见他神情不解,知晓是自己因为晋王的话而敏感多心,渐渐偃了声息。
谢玄览含笑道:“怎么,是谁招惹你了?”
从萤默了默,轻轻摇头:“三郎,你随我来。”
谢玄览觉察她有心事,却不明所以,只好跟着她穿过月洞门、经行风雨廊,穿过丛丛簇簇秾艳牡丹,推门走进她起居的上房。
上房尚未点灯,余晖暧暧,昏影昧昧。
从萤牵着他的手踏上卧房前的石阶涩浪,吱呀一声推开门。
谢玄览的脚步在阶上顿住,抬目端详从萤,见她微微落下长睫,轻咬唇角不语,门扇上冰裂纹的条影映在她脸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动,像粼粼水光泪痕。
她没有催促他,也没有驱赶他,只是侧首等待。
正如庭前无心拂衣、却暗留残香的娇艳牡丹。
谢玄览思绪缭乱,敢想却不敢信,惟觉心跳如擂,色授魂与,身不由主似的随她迈入屋内,反手掩上了门。
咔哒。
落锁声斩断清明线,从萤转身扑进他怀中,紧接着下颌被抬起,薄凉而急切的吻落下来。
浅啄渐转深碾,呼吸交缠,逐渐向下,钗与环皆堕地。
谢玄览的手抓住了她腰上的系带,热切的喘息落在她耳边:“真的可以吗?”
从萤不言,待呼吸稍定,又攀上他的脖颈,踮脚吻在他唇上。
如此便是无数烦恼都抛掷脑后,今日便是天王老子砸门也要一晌贪欢,谢玄览将她拦腰抱起,转过屏风、撩开珠帐,踏入拔步床内。
拔步床外侧是妆台,里侧是帐榻,谢玄览抱她抵在妆台边,不舍与她唇齿交缠,同时为她松发解衣,骨节分明而略带薄茧的手指沿着脊骨流连,如抚稀世珍宝,是极克制的爱不释手。
手掌向下,摸到妆台上半面凸起的硬物,本想将这碍事的物什推落,却忽然钻心一疼。
抬手一看,竟被割伤了一道寸深的伤口,鲜血汩汩地溢出来。
从萤顿时惊得清醒过来:“三郎!”
她连忙推他起身,使火折子点亮鹤纹灯,又到处找东西要给他包扎。
谢玄览正心火燎燃,随意扯了她的腰带一裹,又来低头吻她:“无妨,不必管它……”
从萤的腰带是浅碧色绫纱,她眼见那血痕一层层洇透,如绽开血色霜花,不由得心头惊跳,不肯再与他厮闹,匆匆披衣揽发,出门去找来止血的药散和绷带。
谢玄览靠在玫瑰椅间,自暴自弃地阖目沉心,平息着身体里隐隐作烧的躁欲,将受伤的手搭在扶手上任她施为。
……养了二十三载静气,今日方知是杯水车薪。
许久,听从萤歉疚低声道:“简单包了一下,但还是得找大夫瞧瞧,免得落下疤痕。”
听这意思,就是今晚不许他留了。
谢玄览叹息一声,拾起妆台上的罪魁祸首,见是半面青铜镜,模样十分眼熟,不由得蹙眉道:“这玩意儿怎么在你这里,你还给摆在床榻边?”
从萤以为他是不满受了伤,解释道:“这是绛霞冠主送我的照世宝鉴,有几分来历,我觉得好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