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萤闻言便笑了:“什么大家,那是谢三公子写的,非要刻在我门上,说他杀气重,能辟邪。”
至于真正是为了辟谁,谢玄览说时意味深长,从萤心照不宣,二人没有挑明。
倚云惊讶道:“三公子一介武夫,竟能写这样好的字?”
此话正好被扛着樟木箱从书阁里走出来的谢玄览听见。他不爱听这话,长目懒洋洋地敛起,奚落倚云道:“阁下一介游侠,能到公主府去招摇撞骗,我不过是写几个字,也值得惊讶么?”
他是无心之言,倚云和从萤却同时心虚地目光闪了闪,怀疑他是探知了什么。
从萤给倚云使了个眼色,请她先去花厅稍后,然后走到谢玄览面前,掏出帕子给他擦汗,开口却是打发他离开:“你昨日才回来,应该好好休息,晒书这样乏味的活儿,留着我和紫苏慢慢做就好。”
谢玄览握住了她的手腕,似笑非笑道:“赶我?”
“没有……”
“阿萤啊,你怎么跟谁都有秘密?”
他语气轻柔似玩笑,从萤却听出其中一闪而过的阴阴不满。
她心头猛得疾跳数下,想到自己在晋王府的所作所为,他并非全然不知,这一口恶气不知忍了多少天,不由得心虚且愧赧地落下了眼,不知该如何答复才能平息他的怨念。
谢玄览盯着她数个瞬息,放缓了语气:“我没有责怪的意思,你去找她吧,我不会偷听。”
他依旧扛起樟木箱,走到阳光洒落的草坪上,半蹲下腰,将箱子里的古籍小心取出,一本一本耐心摊开。
朱衣映碧草。
阳光倾洒在他背上,清晰地勾勒出锦衣之下的蝴蝶骨,以及革带精束的腰身。
从萤怔怔望着他的背影,看到他搬箱子时,手背上的青筋也清晰可见。
心里便生出一个念头:他这些天,似乎消瘦了许多。
于是心里也同样不好过,生出许多怜惜,轻轻喊了一声:“三郎。”
谢玄览弯腰晒书的动作顿住,微微侧首。
从萤说:“晒书这样的事,夫妻一起做才是意趣,你等等我一起,好吗?”
谢玄览依旧没有转身看她,但他低了低头,叹出一口气,凌厉的下颌线变得柔和了许多。
他发觉,竟然只要她这一句不甚高明的哄劝,积攒了许多天的郁气便如风推云散,成不了气候,于是心里半是苦笑半是无奈,不再折磨这一箱死物,站起身来,负手回身望向她。
清风徐徐吹过两人,谢玄览终于道了一声“好”。
第69章 论战
夜深月明,太仪女学与集素苑分落云京两处,却是一样的灯火通彻。
太仪的姑娘们已开始夜读,清风将嗡嗡诵声卷过高墙,有好事的国子监监生提着灯笼趴在墙壁菱花窗上偷听,听了半天后哈哈大笑道:“你们知道她们在念什么?《大学》《中庸》,这两本书我七岁就能倒背了!”
有人说:“书香世家的姑娘,也该将四书作为启蒙必修,贵主找来这些目不识丁的妇人,竟敢扬言要挑衅咱们国子监。”
窗上那人挤眉弄眼:“也许醉翁之意不在酒,名为清谈论战,实则要给咱们红袖添香呢,这些姑娘虽然愚钝,个个却都长得水灵。”
“论战那天,咱们必要去凑个热闹。”
“王兄素以机锋闻名,届时可要留情,莫把娘子们都吓哭了才好。”
菱花窗下笑成一片,都等着六月初八那日看太仪女学的笑话。
此时,从萤也披衣坐在灯前,左手是或翻开或倒扣的满架书,仍余白日里被日头晒过的草木墨香,右手是一摞已经写好的文章,长是下笔如流,偶尔住笔沉思。
紫苏帮她挑灯研墨,在旁读得津津有味,见从萤掩面打了个哈欠,才敢出声与她闲聊:“阿萤的文章字文意皆上佳,不比那些进士差什么,只是为何突然写这么多,是打算札成文集么?”
“不错,今夜恰好灵思如泉涌。”
从萤知道紫苏与晋王府尚有关联,没有告诉她这些文章的真正用途,劝她道:“这么晚了,你先去睡吧,我再写会儿。”
紫苏不走:“我也精神着呢,正好帮你研墨。”
从萤只好写罢手头这段后收笔,洗净砚台,压灭枝灯,挽着紫苏离开书阁,各自回去洗沐安歇。
但她躺在榻上,一时也睡不着,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太仪女学与国子监论战的事,越想越是心绪难平,见明堂堂的月光照在窗边小几上,忍不住披衣下床,悄悄点了盏灯,手持着返回书阁去,重又铺墨执笔。
睡不着的不止她一人——
但紫苏是因为白日里喝多了茶水,从萤写字时,她就在旁边一杯接一杯。
紫苏睡不着,就起身在院子里消闲,盘算着自己攒下的月钱,够不够在云京偏一点的地段买间小屋子。
这时她看见了书阁里隐约透出的光亮,心下起疑,悄悄凑过去,从半掩的侧窗里望见了正端坐疾书的从萤,身上虚虚拢着一件氅衣,简单束起的长发在灯影里泛着柔软的光泽。
紫苏没有惊动她,看了一会儿后,默默转身离开。
转眼到了回晋王府领月钱的日子,晋王询问从萤的近况,要紫苏事无巨细禀报。
对读书只求一知半解的紫苏而言,实在无法理解焚膏继晷的乐趣,自然将从萤夤夜舞墨视为反常行径,汇报给晋王。
晋王听罢,屈指轻轻扣着紫檀木扶椅,吩咐紫苏:“你将她写的文章全都抄一份,不要惊动她。”
紫苏想起那如山高的纸堆,猛吸了一口凉气:“啊?”
从萤每天埋头写到半夜,她想抄,只能后半夜爬起来上工,第二天还得早起……紫苏后悔得恨不能把自己的嘴缝上。
晋王见她一副如丧考妣之态,玉拐敲击顿地:“陈章。”
陈章是晋王新提拔的贴身随侍,听见主人有召,捧着一方木匣走进来,在紫苏面前打开,揭了红布。紫苏瞬间被那白花花的一片银锭闪了眼。
“勤快些,多得一年的工钱,下个月你就能把宅子买下来,接外祖母上京安顿。”
见紫苏颤颤伸手,晋王似笑非笑道:“先交货,后结账,抄得越快,给的越多。”
*
转眼到了六月初二,天女
渠两岸高起木坛,飞栈相接,两岸酒楼茶坊里,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其中不乏世家子弟与朝中翰林,也有受邀而来的宗亲显贵。
淳安公主的赤帷锦幄停在东岸圆坛上,她同侧还有另一驾帷车,里面坐的是晋王。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在悄悄议论:“晋王殿中竟然出山了,他是来看笑话,还是来帮公主撑场子?”
有人应声:“晋王可是皇帝嗣子,他再不出面,大家都要忘了这号人了。”
“这么说,淳安公主想反对淮郡王,支持晋王?”
“大人物的心思,谁知道呢……”
从萤端坐在看台上,目光凝落那两驾帷车,耳朵静静听着众人的议论和揣测。
上个月,她将熬了数夜写成的清谈文集交予倚云后,却收到了公主府送来的邀帖,邀她旁听此次清谈论辩。从萤心虚地想到是自己露了什么马脚,公主怀疑了她的身份,后来发现并非如此,淳安公主给许多人都送了邀帖,甚至包括晋王和谢玄览。
谢玄览入宫奉驾,今日未到,从萤却按时来了,倒省了她再另寻门路。
时过卯中,一阵鼙鼓疾奏后,公主身边的侍官走出来,面向众人开场:“奉天之大,承地之仪,太仪诸生笃志勤学,今有进益。为彰其文质,亦敦化学风,今日特效古先贤遗范,开清谈文会。敢请国子监诸君,惠然赴会,共襄论战。”
言讫,玉杵击磬,琳琅清响如水浪般层层推开,论战开始了。
侍官取弓箭射击华表柱上悬挂的灯笼,灯笼爆开,落下了第一题的条幅:“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这是《中庸》的开篇之言,诚如国子监监生们所言,许多人在启蒙时早已熟背。
一个身着太仪服制的年少姑娘登上高坛,她略有些紧张,言辞尚算流畅,持主流观点简单阐释了何为“性、道、教”。
她话音刚落,就有国子监的少年跳上台来,张口便道:“姑娘这些观点,不过垂髫小儿学舌之论,今日群贤毕至,难道是来听开蒙的吗?”
国子监监生们聚集处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嘲笑,那年轻姑娘当即愧红了脸,堪堪道:“请教阁下高论。”
监生讲述了自己的观点。他的观点说不上高明,只是句句踩着她的话,听起来便占了上风。姑娘有些不安地往淳安公主的方向望去,没有见到公主,但是看到了站在公主帷车外的倚云,倚云向她比了一个提示性的手势,姑娘轻轻点头,稍感心安。
她再次出言论述,内容已截然不同,与监生纯粹哗众取宠相异,她表述的内容新奇且有深度,引经据典,语气虽慢,言辞如锋。
台下听众里传来喝彩叫好声,纷纷将手里的绢花抛向那位年轻的姑娘。
从萤稍感心安,帷车里的晋王却微微蹙眉:太仪这位女学生展露的新观点,竟然与紫苏抄录的从萤文章里所载极其相似。阿萤的文章,怎会落到贵主手里?
从听众的反响看,第一题算太仪女学得胜。
接着侍官射中灯笼,露出第二题,依然是耳熟能详的《中庸》摘句:“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
开局遭遇棒喝的国子监这回不再轻敌,派出一位颇有才名的监生徐凌志上场,据说此人曾携文集干谒当朝大儒,得“后进雏凤、清声冠林”的称誉。他的确有两把刷子,听罢太仪学生的阐论后,并不着急自表,而是依其言论逐句质问,设问十分刁钻,更是当着淳安公主的面问出了“卑弱敬顺,女道之诚,今有一女子,上不侍舅姑、下不忠夫婿,此诚耶?伪耶?”
谁都听得出,此问直指上首的淳安公主。
太仪的女学生没有准备过类似的问题,事涉恩主,更不敢随意作答,一时竟被问住了。
台下听众窃窃讨论,逐渐将注意力转到淳安公主身上,开始讨论一些与今日论题无关的朝政逸事,譬如淳安公主成婚十载不与宣家同住、不育子嗣,公主府里幕僚如云,不乏清秀的孪生郎君,常常捧扇随侍。
从萤听得心焦,翘首往倚云的方向张望,二人目光相对,倚云点点头,示意她安心。
虽然这个问题让人猝不及防,但之前从萤与倚云交游时,曾讨论过这个话题,彼时倚云对从萤的回答印象深刻。
于是倚云踏上高坛,代为作答:“夫妻小伦,为人道之诚,君臣大伦,为天道之诚。自古移孝作忠、保国舍家,皆为大诚而舍小诚也,小伦前头,更有大伦为尊。阁下论女子卑弱之诚,敢问此女与舅姑夫婿可有君臣之别,大伦面前,安敢论小伦也?”
徐凌志变了脸色,他当然不敢挑明承认说的是淳安公主,因此也支吾起来。
倚云这番话令众人皆震惊,就连一向看她不起的甘久也慨然叹服:“与其同他们争吵女子之道是否卑弱,不如搬出君臣之伦,以彼之矛攻彼之盾,看谁敢说君轻臣重。”
晋王也觉得此言论颇有意思,洒金折扇挑起帷帐,望向高坛上那人,见是倚云,心中起疑:怎么是她?
鬼哭嶂上一面之缘,此人分明是阿萤的师姐,怎么成了公主幕僚。
“陈章。”晋王压低声音吩咐:“去查查她的来头。”
因倚云这一番高论,第二题仍是太仪女学博得喝彩,除了国子监自己人将绢花都投给了徐凌志,其余听众大都透给了太仪。
接着又是第三题,第四题……
太仪女学生有许多出彩的言论,竟然与从萤近来所作文章不谋而合。晋王对从萤的文章过目不忘,能确定她们绝对集中精力背诵过,到了能化为己用的地步。
陈章去而复返,单膝跪在帷车侧,悄悄向晋王回禀道:“殿下,臣去询问了公主府的眼线,据他所言,这位倚云姑娘曾与贵主笔墨相交,号为‘落樨山人’,后受贵主招揽,如今是贵主座下最受宠的幕僚,甚至胜过了甘久。”
晋王闻言怔住:“你刚刚说她号什么?”
陈章重复道:“落樨山人。”
“落樨化萤照满堂……可是这个落樨?”
陈章想起挂在晋王府观樨苑中那副字,点点头:“正是这两个字。”
这不可能。晋王心道,“落樨”是阿萤的表字,世上只有她才会以此为号、才配以此为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