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她担心的是谢玄览急怒下的误伤,以为只要解释清来龙去脉,纵不能取得他的谅解,也可保住晋王的性命,可是淮郡王一来,整件事意味就变了。
今上无子,群臣曾力荐淮郡王为嗣子,今上却将晋王推出来敷衍他们。晋王虽不理政事,却的的确确挡了
淮郡王的路,倘若他今日不明不白死在鬼哭嶂……
正如方才淮郡王所言,“山匪所为”、“烧个干净”,恐怕他真能做得出来。
而谢玄览如今的立场,从萤尚拿不准,不敢赌。
情急之下,她用哀怜的哭腔喊了一声:“三郎。”
面前的谢玄览,与身后的晋王,皆是蓦然一顿。
谢玄览的怒意仿佛消了些,蹙眉盯着她,似迷惑似担忧。
从萤恳切解释道:“我妹妹被独眼龙抓了来,这位……鬼面兄,他知道我妹妹的下落,假意如此,是想将消息告诉我,又免得旁人怀疑。”
谢玄览问:“那他说了吗?”
从萤忙点头:“说了,求你不要伤他性命。”
淮郡王在一旁抱臂嗤然,指指从萤又指指鬼面兄,对谢玄览道:“这么拙劣,你不会信了吧?”
谢玄览声音冷沉:“你再不滚,我要杀人灭口了。”
“好好好,”淮郡王连忙袖手,“你的家务事,我不掺和,我继续去搜独眼龙。”
屋里只剩他们三人,谢玄览放下弓箭,朝从萤伸出手:“过来,到我身边。”
身后的晋王轻轻敲了敲从萤的后脊,示意她安心去,从萤慢慢起身整衣,在这二人水火交织的目光中,试探着走向谢玄览。
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回头,不能让谢玄览再关注晋王的存在。
风吹得她肌骨泛凉,谢玄览解了披风为她系上,将她拢得严严实实,然后抬起手,将她缭乱的鬓发理顺绕在耳后。
动作轻缓,仿佛也是在平复自己的心情。
从萤没有受什么伤,只有方才情急间扑到晋王怀里时,额头撞上面具一角,此刻有些泛红。
谢玄览的指腹擦过那处,低声里听不出什么情绪:“疼吗?”
从萤摇摇头:“有惊无险,外面什么情况?”
谢玄览说:“我和淮郡王从南边密林突袭上来,与贵主合拢围山,眼下已控制住局势,正准备搜山。”
从萤又是一惊,没想到会有这么大动静:“贵主也来了?不是说……”
“什么?”
不是说贵主没有争过骠骑将军吗?
只是这消息是从晋王处听来,从萤转了话题:“既然大势已定,我想去寻我妹妹。”
她心里想,虽然贵主和晋王的关系也一般,但贵主为人矜傲,不屑趁人之危,若晋王能脱身去寻她,总好过落在要你死我活的淮郡王手里。
只要她将谢玄览带离此处。
“三郎,”从萤低声靠近他,“你陪我去,行吗?”
谢玄览笑了笑:“当然行。”
他护着从萤转身往外走,似乎已忘了屋里还有一号人。从萤心里始终悬着,直待迈出门槛,正要微松一口气时,谢玄览却突然顿步旋身。
他拔刀出鞘的速度实在太快,从萤只见一道青光朝内劈去,一时肝胆俱裂:“不要!”
“咔嚓!”
刀尖在鬼面兄脸前停顿,距离、力度都控制得刚好,鬼头面具碎裂,露出了晋王苍白秀逸的面容。
晋王凝眉叹息一声。
他倒是神情沉静,丝毫没有性命之忧的紧迫,却有人关心则乱,再次飞扑在他身前,张臂护着他时,被吓得失了血色的唇止不住地发抖。
“他好歹是亲王之尊,三公子,求你冷静些……”
可惜她说的每个字,听在谢玄览耳中,无异于引雷挑衅,他一时竟被气笑了:“图穷匕见,便不肯唤我三郎了?”
从萤一时竟不知他是喜还是恶,颤声试探着道:“……三郎,求你冷静些。”
谢玄览一把将她从晋王身前拽过来,她下意识想要回身关切,谢玄览将她禁锢得愈紧,仿佛他心里也绷了一根力系千钧的细丝,再微有一阵风的刺激,就要崩断坠落,砸在他血淋淋的心头。
“姜从萤。”他一字一句质问她:“你为了他,骗我,求我?”
他咬牙切齿的冷笑听上去像自嘲:“何其有幸,能从你嘴里听见一个求字,宣德长公主要抽断你的骨头时,你没求过,贵主着虎贲卫围困姜家时,你也没求过,现在你为了他,一个不相干的外人,求我?”
从萤态度坚定望着他:“是,我求你,放过他。”
谢玄览如今只想活剐了他。
从萤说:“晋王于我有救命之恩,倘今日不能送他平安下山,我也不必回去了。”
这威胁虽然无耻却有用,她就是吃准了他会投鼠忌器,所以才有恃无恐。
谢玄览垂目望了她好一会儿:“我竟不知道,你们怎么就有了同生共死的深情厚意。”
屋外传来匆匆的脚步声,听兵甲碰撞,是找过来的扈从。那扈从一脚迈进门,正踢到了土匪滚在脚边的人头,他发出一声惊呼,又老老实实退出门去。
结结巴巴地汇禀道:“淮郡王殿下让属下来通传,说……说独眼龙好像跑了!”
谢玄览闻言便骂道:“脸上戳两个窟窿是喘气用的吗,跑了就去追,来问我做什么!”
想了想,确实也应该去看看,总好过杵在这僵持无解的局面中。于是他收刀入鞘,不再理会从萤,转身往外走。
从萤却三两步追上来:“还有句话。”
谢玄览说:“我不想听。”
从萤固执地要说:“我与晋王并无深情厚意,所以他帮了我,我欠他人情,更要偿还……这与你不同。今日你我之间已生了太多误解,若有能解释之处,我希望能少一些。”
谢玄览冷冷牵了牵嘴角:“是吗。”
事情的来龙去脉或有误会,可她对晋王的关心和紧张并非误解。
她的欺骗、哀求、威胁,都不是误解。
谢玄览一抬手,袖角自从萤手中挣落,头也不回地走了。
东屋里,唯余满地狼藉,从萤神色微有迷茫,听见身后晋王的咳嗽声,转身与他四目相对。
晋王平敛气息:“我没说话,是不想再激化你们之间的矛盾,可是他……咳咳,实在有些不知好歹。”
从萤闻言蹙眉:“殿下不要这样说三郎。”
今日这样的事,换了谁恐怕都难平心静气,至少他最后还是依从了她的请求,没有对晋王动手。
只是难免伤透了心,对她失望至极,也许此后再不会有这样一退再退的纵容。
从萤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我要去找我妹妹,殿下将如何?”
她以为晋王会提出同她一起,然而晋王却道:“事不宜迟,你去吧,我自有办法下山。”
从萤对他的本事很放心,确实也再磨蹭不得,便点点头道:“望殿下一路顺利,若后会有期,安宁之所再见。”
她也匆匆走了,土楼里只剩下晋王一人,还有两具尸首分离的土匪。
此刻,他极力克制的颤抖才慢慢显现。方才从萤的心绪一直被谢玄览牵动着,并未发现他的脸色白得隐隐泛青,倘若幽深的眼珠不转动,简直没有一丝活人气儿,像画皮的傀儡,或经秘术处理的艳尸,死得比地上两具土匪还久的那种。
之前谢玄览的刀尖劈过来时,不止是劈碎了他的面具。
同时似有金锥刺入他神庭,令他的魂魄难以抑制地发抖,摇摇晃晃着要甩出他的身体。
每次靠近谢玄览时,晋王都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他的身体对自己的魂魄有难以抗拒的吸引力,也许是逆天道者受制于合天道者。总之,他会陷入昏迷,与谢玄览同感,时间长短,没有定数。
可是现在不行……
他不能病倒在这里给阿萤添麻烦,还要她再次低声下气地去求那个不开化的混账。
晋王竭力想要保持清醒,他四处摸索固魂的金铃,终于想起来,更衣时他怕惹出声响,被他留在了马车上。
但他摸到了一支珠钗,是方才从萤发间掉落的。
于是他衔着那珠钗,一只手解开了另一只手上的绷带,沿着尚未结痂的伤口,慢慢再次割开。
希望疼痛能维持他的清醒。
第47章 选择
从萤重回独眼龙居处的地道,发现已是人去牢空,女孩儿们都趁乱跑了。
她举着火把,循着地上凌乱的足迹,果然在土楼北侧找到另一条暗道入口,深不见底,宽窄约可容两人并肩,正是她同卫音儿提过的可通往山寨外的暗道。
身后冷不丁响起谢玄览的声音:“你又打算独身前去吗?”
从萤转身,先看见他,又见他身后那两人,竟然是玄都观的倚云师姐,
牵着灰头土脸的阿禾。
“阿禾!”
从萤眼睛一亮,奔上前将她揽入怀里,紧悬许久的心猛得松懈,哽咽不已:“太好了……总算找到你了,吓死我了。”
“阿姐……呜呜……音儿姐姐走丢了!”
阿禾被吓得神魂不定,涕泣涟涟,讲不清来龙去脉。倚云师姐解释道:“自你上回同我说了这事,我一路查到鬼哭嶂,没想到来得晚,已经乱了。这些姑娘们不知从哪里逃出来,被我遇上几个,阿禾也是我在草窝里捡到的。”
阿禾啜泣道:“他们杀人,音儿姐姐说……说让我别动,她就跑出去不见了!”
从萤问她:“卫音儿是去帮你把坏人引开?”
“呜呜……我……我不知道……”
“不许哭了!”
从萤声音有些严厉,阿禾被吓得立马止住了声音,只是眼泪仍憋不住,沿着她尚青紫的脸颊往下淌,擦也不敢擦。
想到她遭的罪,从萤立刻又心软了,柔声安慰她:“姐姐没有怪你,我是太心急了,你还记不记得当时藏在哪里?”
阿禾犹豫着点了点头。
从萤说:“走,咱们去找她。”
见她又要去找人,旁观许久的谢玄览终是没忍住多管闲事,冷着脸同她说道:“料你就算找到她,也还要再去找其他人,我指几个亲卫给你,免得你再出岔子,我可分不开身救你。”